北风卷着雪沫子砸在纸窗上,簌簌声像是谁在不停撒盐。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鞭炮声隔着重重院落传来,模糊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沈墨轩望着檐下冰凌出神,手中茶盏早已凉透,指尖冻得发青也不觉。三个月前他还是江南绸缎庄的少东家,如今却成了这京郊别院里等死的囚徒。
“少爷,用膳了。”老仆沈忠端着木盘进来,一碗薄粥配着两碟酱瓜,“今日庄头送来半只鸡,老奴炖了汤...”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墨轩指尖一颤,汤匙撞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半月来,每回听见马蹄声,不是来催债的掌柜,就是来收宅子的官差。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那件月白直裰已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
木门被推开,寒风裹着雪花卷入。锦衣男子不请自来,鹿皮靴上的雪水洇湿了青砖。“沈公子好雅兴。”来人扫过桌上的清粥小菜,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令尊在刑部大牢里等着秋决,您倒在这儿赏雪。”
沈墨轩认得这是通政司的赵经历。半月前就是此人递来一纸契约,只要在漕运私盐的供状上画押,就能换父亲多活三年。
“赵大人想要什么?”沈墨轩起身行礼,声音干涩。
“简单。”男子弹去袖口雪屑,“明日堂审时,你只需说亲眼见到兵部李侍郎去年腊八去过你家货栈。”
窗外老梅枝桠突然折断,积雪簌簌落下。沈墨轩想起去岁生辰,李侍郎还赠过他一方歙砚。那时父亲抚须微笑:“朝中有人好办事。”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沈家就从江南首富沦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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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如潮水涌来。那是去年清明,沈家画舫驶过二十四桥,桃红柳绿春色正好。沈墨轩斜倚阑干,看盐商们捧着账册在岸上苦等。他兴起时随手撒出金叶子,看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商贾弯腰争抢。
“墨轩,莫要顽皮。”沈父含笑摇头,转身与知府大人对弈。画舫二层,歌女正唱着小调,吴侬软语融在春风里。
那时沈家掌管江南漕运已有三代,货栈遍布运河两岸。沈墨轩记得最清楚的,是李侍郎家的小公子失足落水,沈家家丁二话不说跳河相救。事后李侍郎亲自登门道谢,拍着沈墨轩的肩说:“贤侄若有意仕途,老夫愿当引荐人。”
如今想来,那或许是沈家最后的辉煌。不过半年,漕运改制风声传出,各路势力开始明争暗斗。父亲日夜周旋,白发渐生。
“这漕运生意就如滚油锅,”父亲某夜醉归,难得说了实话,“既跳进来了,岂容你轻易抽身?”
当时沈墨轩不以为然,如今才知字字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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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不可!”老仆沈忠扑通跪地,枯瘦的手抓住沈墨轩衣摆,“李侍郎对沈家有恩,去年若不是他周旋,咱们的货船早被扣在通州了!”
赵经历冷笑:“老奴才懂得什么?如今是右丞相要整顿漕运,李侍郎不过是个开头。”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令尊的生死,就在沈公子一念之间。”
沈墨轩展开文书,手指颤抖。这是份证供,指认李侍郎收受沈家贿赂,纵容私盐流通。最后附着一纸契约:画押者免死。
“那些盐袋...”沈墨轩忽然想起什么,“赵大人从何处得来证物?”
“自然是从沈家货船搜出。”赵经历意味深长地笑,“沈公子应该最清楚不过,三年前王家货船上的私盐,不也是这么来的?”
沈墨轩如遭雷击。三年前为了夺得漕运权,父亲命人在对手王家的货船暗藏私盐,致使王家满门抄斩。那时他刚接手家业,还曾为这个“妙计”拍案叫绝。
狱卒此时捎来父亲血书,只有四字:“保全自身”。
雪光映着血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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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烛火摇曳。沈墨轩对着供状出神,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光。
他想起那个被沈家逼得投江的王姓盐商。那人临死前嘶喊:“苍天有眼!”当时他正坐在暖阁里,看侍女剥新橙。橙香氤氲中,他笑叹:“自作孽不可活。”
如今轮到他了。
笔落纸页的沙沙声里,传来更夫梆子响。四更天了,再过两个时辰,他将亲自把对自己有恩的李侍郎推上绝路。
“少爷三思啊!”沈忠老泪纵横,“今日你陷害李侍郎,明日就会有人陷害你。这宦海沉浮,从来都是...”
“由不得我选?”沈墨轩惨笑,“沈家踏上这条路时,就注定回不了头了。”
他想起少年时读《庄子》,曾笑世人皆为名缰利锁所困。如今才知,有些船一旦上去,就再难下来。金银堆里长大的他,何曾珍惜过眼前所有?为扩充生意,他逼死过佃户;为讨好权贵,他送过歌姬;为垄断漕运,他栽赃陷害...
原来苍天谁都不曾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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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沈墨轩接过官凭,成了通政司新晋文书。赵经历拍他肩膀:“恭喜沈公子踏上青云路。”
他望着自己染墨的指尖,想起那年被金叶子划伤手的乞儿。如今他才懂,那孩子为何盯着血珠喃喃:“原来富人的血也是红的。”
雪又下起来,覆盖了来时的车辙。远处传来囚车木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不知押往刑场的,会不会是明日的自己。
“少爷,该走了。”沈忠为他披上斗篷,声音苍老。
沈墨轩最后回望这座别院。三个月前他搬进来时,还带着十二车行李,如今只剩一个包袱。人生在世,果然什么都带不走。
马车驶出院子,转入官道。前方京城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像张巨大的网。
他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将踩在刀刃上。但这世上,谁不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去了所有痕迹。
金樽玉醉。
暮春的雨丝缠成绵密的网,将金陵城罩得雾气氤氲。陈青岩站在盐运使司衙门的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珠帘,恍惚间听见二十年前初入官场时,那位引路老宦官嘶哑的告诫:这官袍穿上身,就像浸了蜜的毒衣,尝过甜头就再难脱下了。
雨声渐密,他想起今晨接到的密函。户部侍郎赵大人口气亲昵,字里行间却藏着刀锋:青岩贤弟,今年漕运的缺分,就看谁能把窟窿填得漂亮。你是个明白人...
大人,张百万的帖子又来了。贴身长随陈福低声禀报,手里捧着洒金帖,说是在秦淮河上新得了艘画舫,请大人务必赏光。
陈青岩的指尖在官袍袖口摩挲,那里藏着一道已经泛黄的平安符。那是他离家赴考时,母亲在观音像前跪了整夜求来的。
更衣。他最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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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新造的三层画舫玉京号灯火通明。盐商张百万挺着便便大腹迎在船头,金丝腰带上缀着的明珠在灯下泛着幽光。
陈大人肯赏脸,真是蓬荜生辉!张百万躬身作揖,脖颈上的金锁片叮当作响。
丝竹声里,陈青岩被引至顶层雅间。紫檀木案上已摆满珍馐:活取鹅掌、现挖驼峰、冰镇鲥鱼...最奇的是道百鸟朝凤,用一百只雀舌拼成凤凰形状。
陋馔不堪入口,大人见笑。张百万亲自执壶斟酒,这是窖藏三十年的女儿红。
酒过三巡,张百万击掌三声。侍女捧来锦盒,揭开红绸,一对翡翠麒麟碧光流转。麒麟眼睛用红宝石镶嵌,在灯下恍若活物。
小玩意,给大人把玩。张百万轻描淡写,听说令堂信佛,这麒麟镇宅最是灵验。
陈青岩的手在袖中攥紧。他想起昨日核查盐引时发现的亏空,整整三万引。若按律追究,张百万当斩,而他这个盐运使也难逃失察之罪。
窗外飘来歌女的《浣纱曲》,婉转凄迷: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
张百万凑近低语:大人,这江南官场谁不是蛛网上的虫蚁?您看前年告老的刘巡抚,如今在西湖边宅邸成群。再说...他声音更轻,赵侍郎那边,总要打点。
陈青岩望着翡翠麒麟,忽然想起十年前初任知县时审过的案子。那个私盐贩子临刑前大笑:今日我死,明日自有后来人!这世道,清白人家吃不上饭!
他端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晃出涟漪。仰头饮尽时,听见自己说:下不为例。
锦盒合上的轻响,像命运落锁的声音。
蛛网缠身
三年后的冬至夜,北风卷着雪粒子敲打窗棂。盐运使司后衙书房里,陈青岩正在焚烧信函。
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青灰的面容。案上摊着刑部好友密送的弹劾奏章抄本,朱笔批注触目惊心:盐引私批三百张,漕粮掺沙八千石...贪墨之巨,骇人听闻。
老爷,张百万在扬州被抓了。陈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说押送进京,怕是要三司会审。
火舌舔上一封赵侍郎的密信,字迹在火焰中扭曲:...京中打点需银五万,速办。这是三个月前的信,那时他还天真地以为能破财消灾。
想起上任盐政李大人离任时的醉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抓着他的手:青岩啊,这位置就像坐在火山口。要么跟着跳焰火舞,要么被烧成灰烬。
当时他只当是醉话。如今火山真的喷发了,那些尝过的蜜糖全化作锁链,将他往深渊里拖。
后衙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他疾步走出书房,见夫人王氏瘫坐在地,碎瓷片和珠宝散落一地。
都在逼我...王氏泪痕满面,这些首饰你拿去变卖!当年要不是你岳父打点,你能补这个缺?现在王家落了难,你...
陈青岩俯身拾起一支金簪。这是去年王氏寿辰时他送的,簪头嵌着拇指大的南海珠。那时他刚把两淮盐税了十万两,用其中一小部分置办了这份寿礼。
我会想办法。他扶起妻子,感觉她的手臂在颤抖。
回到书房,他从暗格里取出一本账册。墨迹记录着这三年的每一笔往来:某年某月某日,送赵侍郎翡翠麒麟一对;某年某月某日,收张百万银票五万两;某年某月某日,为王大人家眷打点狱中用度...
每一笔都沾着欲望的腥气。
窗外风雪更紧了。他想起童年时家乡的雪夜,一家人围炉夜话。父亲捻须吟诵《诗经》: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可惜他早已忘了该怎么小心行走。
雪埋归途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金陵城处处飘着麦芽糖的甜香,孩子们在街巷里唱着:二十三,糖瓜粘...
陈青岩坐在书房里,慢慢擦拭一方旧砚。这是恩师赠的及第礼,砚侧刻着二字,取自守白守黑之意。
十岁幼子承志跑进来,举着刚写好的灶疏,我求灶王爷保佑爹爹明年升官!
他接过黄纸,见稚嫩笔迹写着:信男陈承志虔心叩拜,求灶君保佑父亲官运亨通...
话未读完,前院传来喧哗。管家连滚爬爬冲进来:老爷!刑部...刑部的人来了!
镣铐扣上手腕时,陈青岩正望着中堂那幅《青松图》。画上题着当年殿试后皇帝亲赐的松柏之志,如今墨迹仍浓,松针却似化作无数尖刺。
陈大人,请吧。刑部主事面无表情。
承志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爹!您不是说当清官吗?为什么他们抓您?
他张口却发不出声。想起第一次收受田产时,也曾连夜策马到江边想要投水。那夜江风很大,吹得官帽上的璎珞乱舞。最终他只是对着江面整理好衣冠,慢慢走回官邸。
正如那位早已革职流放的尚书临终所言:贪念是水鬼拽脚,陷进去就再难上岸。
囚车行过金陵街市。有百姓围观指点,有人朝他扔烂菜叶。路过秦淮河时,他看见张百万的玉京号画舫已被查封,船身结满蛛网。
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恍若瞬间老了二十岁。
寒钟惊梦
诏狱的冬天,连耗子都冻得不肯出洞。
陈青岩蜷缩在霉烂的草席上,听着更夫梆子敲过四更。狱窗外的天空露出鱼肚白,今天是除夕。
恍惚间,他回到童年学堂。花白胡子的先生轻敲戒尺: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学生愚钝,请先生详解。
就是说啊,人活着要有比性命更重要的坚守...
幻影消散,牢房依旧。他从墙缝里抠出半截石片,在掌心慢慢磨尖。
这些天他反复回想人生的每个转折点:如果当年没有接受盐运使的任命?如果第一次见到翡翠麒麟时坚决推拒?如果发现盐引亏空时立即上报?
可惜命运没有如果。
他用石片划破手指,在墙上缓缓书写。血珠渗出,结成暗红的字迹:
早知今日裹尸布,何必当初...
写到字最后一笔,石片崩断。他望着那个未完的字,忽然低低笑起来。
晨光透进铁窗时,狱卒发现他面墙而卧,僵硬的五指深深抠进砖缝,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第五节 轮回声响
陈青岩死后第七日,金陵城落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
漕帮舵主赵铁三被押赴刑场。这个曾经叱咤运河的汉子,在囚车里高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铡刀落下时,围观百姓看见他裤裆湿了一片。
师爷张文远流放途中投江自尽。尸首顺流而下,卡在当年受贿修建的石桥墩下。那桥墩是他亲自督造,石料钱贪墨了三千两。
曾经艳羡陈青岩平步青云的同窗们,如今聚在茶肆拍案怒斥:我早知此人必遭天谴!
说书人把这段故事编成《盐官记》,每到陈青岩夜收翡翠麒麟这段,满堂听众必扼腕叹息。
只有承志记得父亲最后的样子。那个雪夜,父亲摸着他的头说:记住,宁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
后来承志终生未仕,在乡下开了间蒙馆。每逢新生入学,他必教《孟子》第一篇: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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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下了起来,金陵城的新科进士们正簪花游街。某个青衫少年勒马避开积水,小心不让泥点溅污袍角。
他不知道,三十年前有个同样谨慎的书生,也是从这个路口开始,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更不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京城,赵侍郎正在密室里把玩新的翡翠麒麟,对心腹轻笑:江南盐政的缺又空出来了,这次要找个懂事的...
命运的车轮碾过时光,总带着似曾相识的轮回声响。
惟有秦淮河水依旧东流,载着无数沉浮往事,默默奔向大海。河岸杨柳岁岁枯荣,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道理:
欲望是深渊,一旦坠入,万劫不复。而命运流转,从来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