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瞥了郑凡贵一眼,然后对沈修微微欠身:“世伯处置公允,小侄没有异议。只是惊扰了世伯雅兴,心中不安。”
沈修哈哈一笑,道:“诶!贤侄言重了,些许误会,过去便罢。今日良辰美景,酒兴正酣,来来来,我等继续!”
话音未落,郑凡贵手下的一名亲兵校尉,倨傲地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随手抛给了张若锦,动作轻慢,毫无歉意可言。
双方人马各自阴沉着脸散去,一场风波,表面上算是暂时平息。
回到邀月轩,周先生不等沈修吩咐,早已安排妥当,命酒楼重新上了几道热气腾腾的精致佳肴,烫好了新酒。
宴席重启,沈修几人轮番向贾瑛劝酒,口中不断说着扬州风物、奇闻轶事,试图将那不快的一页彻底翻过。
然而,贾瑛虽面上应酬,浅笑应答,心头一丝怒火并未真正消散,如同骨鲠在喉,难以下咽。
他暗自喟叹:唉,说到底,还是如今宁荣二府的声势大不如前了。
若荣国公尚在,威势赫赫,这郑凡贵区区一个扬州卫指挥使,安敢如此欺上门来?连他手下的亲兵都敢这般嚣张!
正在此时,忽闻楼下的戏台上,一缕清越的箫声破空而起,霎时压过了席间的些许嘈杂,将贾瑛心头的郁闷也消除了几分。
他不自觉地端起酒杯,起身踱步至轩窗边,凭栏向下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女伶垂首端坐,十指轻按于一管紫竹箫上。
箫声似月下私语,缠绵低回,继而逐渐拔高,宛若孤鹤唳空,在抱月楼的三层楼宇间盘旋回荡,连湖面的波光都仿佛应和着节拍轻轻颤动。
沈修凝神细听,直至箫声余韵袅袅散入夜空,方抚掌轻叹,向贾瑛道:
“贤侄可知,此乃扬州城内久负盛名的崔大家。她年轻时便以箫艺称绝,如今技艺愈发纯熟,这箫声之中,更融入了世事沧桑、人生百味,真正是炉火纯青了。”
江白石摇头晃脑地道:“府尊大人所评自是中肯。崔大家之箫,技法圆熟,情韵深长。然而,若论箫声之空灵超绝,恕学生直言,大人恐未闻昨日二十四桥畔,那不知名的白衣女子所奏之音。”
他眼中露出痴迷神往之色,回味道:“其声初闻,如瑶台仙乐,暂落凡尘;再听时,竟觉寒江凝雪,冷月无声,令人尘虑顿消,浑然忘我。与那女子相比,崔大家之箫,终究还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这一番话,引得席间众人皆静默下来。连一直神色沉稳的李桥川也微微侧目。
众人随着他的描述,均被勾起了无限向往,只恨自己缘悭一面,未能亲临其境,一闻那宛若仙音的箫声。
贾瑛昨日恰在瘦西湖边,亲耳聆听过那白衣女子的箫声,此刻被江白石的话语勾起回忆,那清冷绝俗的旋律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心有所感,不觉轻声吟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立吹箫。”
哪知他这一句诗一出口,满座的人都愣住了,一时间,席间竟是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那一直沉默寡言、眉宇间带着几分文人傲气的秦牧之,乃是个视诗词如性命的人,平素交谈多是引经据典,而且惜字如金。
此刻听了贾瑛这信口吟出的诗句,他竟如遭雷击般猛地一震,手中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圆睁,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高呼道:“好诗!绝妙好诗啊!此句空灵蕴藉,意境超然!只此一句,便将桥、月、人、箫,浑然融为一体,风流尽显,气韵天成!真乃神来之笔!”
沈修也是诗词达人,有事没事爱和人吟诗相和,此刻也按捺不住激动,抚掌赞道:“贤侄!此句只应天上有!绝妙,绝妙至极!快快,莫要吝啬,再续上两句,凑成一首完整的七绝,让我等今日饱饱耳福!”
席间气氛瞬间被点燃,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贾瑛,等待着他的下文。
贾瑛自己也是一惊,他方才心有所感,那两句诗便脱口而出,此刻才猛然意识到,杜牧的这首诗在这个时空并未流传。
然而,若要将原诗直接搬出,却有些不妥。杜牧原诗写的是秋景,带有几分萧瑟与调侃,而眼下正是春末夏初,万物生机盎然,意境并不完全相合。
他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手持酒杯,故作沉吟之态。
罢了!仰仗祖荫终非长久之计,从今日起,我贾瑛定要闯出自己的名声,叫那些宵小之辈,再不敢轻视于我!
片刻后,他抬眼望向窗外瘦西湖畔那随风摇曳的万千杨柳,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将原诗巧妙改动,既保留了原句的骨架与神韵,又更贴合眼前春景,随即朗声吟出:
“青山隐隐水迢迢,春过江南杨柳梢。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立吹箫。”
这改动虽微,意境却已大不相同。
“秋尽”换作“春过”,点明了时令。“草未凋”化为“杨柳梢”,不仅贴合实景,更添了几分柔美与生机。
最妙是末句的“立”字,替代了原诗“教”字的调侃意味,顿时化俗为雅,赋予那玉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气质,箫声不再是为谁而奏,而是与清风明月自然交融,意境顿时空灵起来。
诗句方落,满座皆惊,随即爆发出由衷的赞叹。
秦牧之早已忘了矜持,手捻胡须,口中喃喃道:“真乃绝句也!青山绿水,杨柳随风轻舞。明月横空,玉人独立二十四桥,白衣如雪,箫声与清风明月交融,这是何等缥缈出尘的意境。”
沈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加明亮的光彩,道:“妙!妙极!贤侄此诗,前三句写景如画,层层铺陈,这末一句‘玉人何处立吹箫’,真乃点睛之笔,余韵悠长,令人神驰!”
江白石更是痴了,不停地重复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立吹箫”,仿佛在咀嚼其中无尽的韵味,整个人都沉浸在那诗境之中。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竟不顾文人雅士的礼仪,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