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寿康宫，檀香里裹着一丝庭院新抽的柳芽气息，软融融的午后阳光斜斜撞进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金斑——那光斑明明该是暖的，却偏偏融不开殿内沉沉浮浮的滞涩气压。甄嬛身着一袭石青色绣细梅暗纹的宫装，裙摆拂过带着初春潮气的凉砖地时，只掠起极轻的一声“沙沙”，像院角迎春初绽时的细响。她屈膝跪地，裙裾顺势铺展，如一朵敛了蕊的寒梅，锋芒全藏在叠起的褶皱里。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因着几分不自觉的紧绷，泛出淡淡的青白色，唯有声音稳得恰到好处，恭顺里藏着不卑不亢：“臣妾给太后请安。”
主位上的太后并未立刻应声。她指尖慢悠悠摩挲着手边官窑白瓷茶杯的描金缠枝纹，目光淡淡落向甄嬛垂着的发顶——那支点翠嵌珠钗是上月皇帝赏的，珠钗下还压着一缕新挽的发髻，簪着枚小巧的银质梅簪，是初春最应景的样式，却安安分分贴在发间，半分不见逾矩的张扬。殿内静得能听见檐角下新燕的轻啼，连香炉里檀香燃尽的余灰落在炉底，都有清晰的“簌簌”声。太后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得像初春未化尽的薄冰，听不出半分喜怒：“娴贵妃最近可在忙什么事？”
这话问得寻常，可偏生没提“免礼”二字。甄嬛膝盖抵着砖地的地方，已渐渐浸上一层潮气的凉，顺着衣料往腿腹漫。她依旧维持着跪地的姿势，头又低了些，鬓边垂落的碎发扫过颊边，声音里添了几分温和的谨慎，像怕惊着窗外初醒的草木：“回太后的话，臣妾近来不过是处理些份内的宫务，无非是核查各宫初春的用度、安排宫人换洗衣物的事宜，都是些琐碎俗事，不值当在太后面前絮叨。”
太后这才抬手端起茶杯，茶盖刮过杯沿时，“叮”的一声脆响，在静殿里格外清亮。她浅啜一口，温热的水汽漫过眼底，模糊了眸底深潜的神色。将茶杯放回描金托盘时，瓷杯与托盘相触，又是一声轻响。她目光重新落回甄嬛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可那尾音里却藏着针尖似的锐利，轻轻往人心上扎：“哀家看娴贵妃近来行事，倒真是越来越有皇后的样子了。”
“臣妾不敢！”甄嬛几乎是立刻抬眼，眼尾扫过太后手边的紫檀木桌沿，又迅速垂下，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的惶恐，双手在膝上微微收紧，指节都泛了白：“后位乃国之根本，臣妾从未有过半分觊觎之心。只求安守本分，辅佐太后与皇上打理后宫，让各宫在初春时节都能安稳度日，绝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念。”她嘴上说得恭顺，心头却猛地一沉——太后这话哪里是夸赞，分明是提着“皇后”二字，给她敲警钟来了，像初春里突然刮过的一阵寒风，冷得人脊背发紧。
太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声音像冰珠落在瓷盘上，凉得刺骨：“哀家看你，是得了你姑母的真传。这些日子打理宫务的行事作风，倒越来越有景仁宫那位的影子了。”
“姑母”二字入耳，甄嬛指尖骤然一缩，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留下浅浅的月牙印。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内心却在疯狂吐槽——景仁宫那位皇后，一生困在“生同衾，死同穴”的执念里，满心算计都是为了后位与乌拉那拉氏的家族，自己何时与她相像了？她不过是想在这深宫里护住身边人，初春核查用度时多留了份心，怕宫人苛待了低位份的嫔妃；处理琐事时力求公允，怎么就成了“有她的样子”？这些话像堵在喉咙里的棉絮，闷得发慌，可终究只能压在心底，连半分情绪都不敢露在面上，只敢让呼吸放得更轻，怕惊扰了殿内的滞气。
太后见她只垂首不语，也不追问，只将身体往铺着锦缎的靠垫上微微一倚，指节轻轻叩了叩紫檀木桌面——那桌面打磨得光滑，初春的阳光照在上面，木纹里的光影轻轻晃动。她语气陡然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像初春里还没褪尽的寒霜：“后宫之事，向来以皇嗣为上。舒嫔怀了龙胎，前些日子还说身子乏，你近来也常遣人给她送些初春的安胎汤，可见是上心的。哀家看，不如就将舒嫔的龙胎全权交给你负责——每日的吃食、煎好的汤药、连日常起身散步的时辰，都由你亲自盯着。至于其他的宫务，便先交给旁人打理吧，你专心护着龙胎就好。”
这话像一把裹了锦缎的软刀，轻轻落在甄嬛心上，却瞬间划开一道清醒的口子。她哪里不明白——太后哪里是信她护胎，分明是借着“为舒嫔安胎”的由头，不动声色地夺了她手中的宫权。膝盖的凉意早已顺着衣料蔓延到小腿，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一阵凉。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翻涌的波澜压下去，再次叩首时，额头轻轻触到微凉的砖地，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的隐忍：“臣妾谢太后信任。定当尽心竭力，从舒嫔的饮食到起居，事事亲力亲为，保全龙胎平安，绝不让太后失望。”
太后看着她温顺伏地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像初春阳光终于晒化了窗棂上的薄霜。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蹭过额间微凉的皱纹，语气也松缓了些：“你明白就好。哀家坐了这半日，也乏了，你跪安吧。”
甄嬛应声“是”，待福珈上前扶住太后起身时，她才侧过身，借着身边宫女菱枝的手慢慢站起——膝盖早已麻得没了知觉，起身时腿腹一阵发酸，险些踉跄了一下，好在她及时稳住了身形，指尖攥住了菱枝递来的帕子。菱枝扶着她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担忧：“主儿，您腿麻不麻？要不要先在殿内歇片刻？”甄嬛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追随着太后离去的背影，明黄色的宫袍衣角扫过殿门时，带起一阵极轻的风，风里还裹着殿内残留的檀香。直到那抹明黄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才缓缓舒了口气，指尖的紧绷感渐渐散去，只是眼底深处，却凝了一层化不开的复杂——像初春湖面的冰，看着融了，底下依旧是凉的。
扶着菱枝的手走出寿康宫时，庭院里的迎春已开了半树，嫩黄的花瓣沾着午后的阳光，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影落在肩头。那风不似秋末的凛冽，带着一丝初春的暖意，却依旧吹得人心里发沉。甄嬛抬头望了望檐角下新筑的燕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的梅纹，一步步往宫外走——这深宫里的暗流，从来不会因季节转暖而停歇，初春的暖意再浓，也暖不透人心底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