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紫禁城时,长春宫的晨雾还裹着三分凉意,像一层揉碎的素纱,黏在朱红宫墙与雕花廊柱上。檐角垂落的白幡被风掀起细褶,簌簌声漫过空旷的庭院,竟比宫人们压抑的啜泣更显凄清——这一日,是孝贤皇后丧仪的最后一日,整座长春宫已在素白里浸了月余,连阶前那几株往年四月开得灼艳的海棠,如今也被浅素纱幔轻轻罩着,只隐约透出几分黯淡的绿,连风过都不敢摇落半片叶。空气中弥漫着线香与纸钱燃尽的气息,不是寻常香火的暖,是带着焦苦的冷,一层层压在人心头,连呼吸都觉得沉。
巳时初刻,司礼监的铜钟在宫墙外敲了三下,浑厚的声响穿过晨雾,落在长春宫正殿门前。丧仪的最后一轮祭奠,终于要开始了。
弘历身着一袭石青色缂丝素服,衣料上暗绣的龙纹被素线压得极淡,只在晨光下才显露出几缕若有若无的金线。腰间系着的白腰带有些发硬,垂在膝前,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鞋底蹭过青砖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身后跟着的后宫妃嫔们,皆着月白色素裙,裙摆扫过地面,织成一片细碎的“沙沙”声。
娴贵妃甄嬛走在妃嫔之首,她身姿本就挺拔,今日虽卸了所有华饰,只在发髻上簪一支羊脂白玉簪——簪子是素面的,只顶端雕了朵极小的兰草,却衬得她脖颈线条愈发修长。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尖贴着素裙的缝,连走路的步幅都分毫不差,稳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唯有偶尔掠过灵位的目光,才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纯妃苏绿筠跟在甄嬛身侧稍后些,素裙领口衬得脸色偏白,手里攥着的素帕被指尖绞出细褶,却不是全然的紧张。垂着眼帘的间隙,她会极快地扫一眼甄嬛挺直的脊背,那目光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打量,随即又落回鞋尖,只是眼底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亮,像是在默默盘算着什么。待裙摆不小心蹭到廊柱,她抬眼致歉时,目光会若有似无地往弘历的方向飘一下,见他未曾留意,才又垂下眼,指尖轻轻抚平帕子上的褶皱,动作慢了半拍,刻意维持着端庄稳妥的模样,像是盼着被谁看进眼里。
再往后,是嘉妃金玉妍与顺嫔。嘉妃今日穿的素裙袖口绣着几缕暗银线,晨光下若隐若现,不细看只当是素服的寻常纹路。她走得比旁人略快些,裙摆晃动的幅度却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轻佻,又能让人注意到她的身姿。偶尔抬眼扫向甄嬛时,眼底没有单纯的掠过,反而带着一点极细的评估——看甄嬛交叠的双手、垂落的睫毛,甚至弘历与甄嬛之间的距离,随即飞快垂下眼,唇角那抹悲戚淡了一瞬,又迅速加深,只是指尖会无意识地在袖口暗银线上轻轻划一下,像是在梳理心里的盘算,连呼吸都比旁人稳了几分,藏着几分胸有成竹的克制。
顺嫔依旧是一副拘谨的模样,双手紧紧贴在身侧,肩膀微缩,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她的手指没有颤抖,反而是微微蜷缩着,像是在克制什么。她垂着头,目光却不是落在鞋尖,而是悄悄跟着弘历的脚步移动,看他走得快慢,看他何时抬眼,连宫人们走动的声响都能让她眼底掠过一丝琢磨。待嘉妃的目光扫过来时,她又会立刻把眼垂得更低,连呼吸都放得更轻,仿佛还是那个怕惊扰场合的妃嫔,只有鬓边垂落的碎发随着她极轻的吸气微微晃动,泄出一点不寻常的镇定,像是在默默观察着周遭的每一处动静。
众人依次在灵位前站定。供案上的白烛燃得正烈,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烛泪顺着描金烛台蜿蜒而下,先是透明的,落在台面上便凝住,成了乳白的痕,像一道道冻住的泪。灵位上“孝贤皇后”四个鎏金大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多了几分沉郁。
“拜——”司仪官的声音苍老而洪亮,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在殿内荡开层层回响。
弘历下意识地顿了顿——风中凉气透过素服渗进来,竟让他想起孝贤皇后在世时,冬日里为他暖好的锦垫。他从供案上取过三炷香,指尖捏着香杆,指节泛白,动作慢得近乎凝滞。香火燃出的青烟细细袅袅,绕着他的指尖转了一圈,才缓缓升向殿顶。待将香插入香炉时,他的目光又落在灵位的字上,眼底原本压着的红意瞬间涌了上来,连眼尾都染了层薄红,只是那情绪被他死死攥着,没让一滴泪落下来。
身后的妃嫔们跟着唱和声跪拜。甄嬛屈膝时身姿依旧端正,裙摆铺在青砖上,像一片展开的月白绢;纯妃起身比往日慢了些,膝盖离开青砖时特意抚平了裙摆的褶皱,目光在弘历的背影上停了一瞬,才垂眼站好;嘉妃跪得略快,膝盖触地的力度刚好,既不显得不敬,又比旁人早半分起身,指尖理了理袖口,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审视;顺嫔磕头时虽还是闷响了一声,却没有慌忙按膝头,反而先抬眼扫了下弘历的反应,见他未看过来,才又低下头,手指悄悄舒展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在调整姿态。衣裙摩擦青砖的“窸窣”声,在殿内此起彼伏,却更衬得这空间静得吓人,连每个人藏在心底的心思,都仿佛被这寂静放大了几分。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晃动。
弘历的余光扫过去——是病弱的高曦月。她被两名宫人一左一右搀着,胳膊搭在宫人的小臂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高曦月本就身形单薄,今日穿了素服,更显得肩背削瘦,领口露出的脖颈细得像一折就断。她的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连唇瓣都没了血色,唯有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方才跪拜时,她抬手的动作极慢,若不是宫人在旁托着她的小臂,那手怕是连香都举不稳。此刻起身,她的身子晃了晃,像被风吹得要倒,脚尖无意识地蹭了蹭青砖,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浸湿了耳边的素色耳坠。
弘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他看见她攥着宫人衣袖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圆润,却因为用力而嵌进了宫人的衣料里;看见她眼底的疲惫,连强撑的悲戚都淡了几分。随即,他的目光又移开,扫过甄嬛挺直的脊背,纯妃垂眼时偶尔抬起的睫毛,嘉妃微抿的唇瓣下不易察觉的轻颤,顺嫔紧绷肩膀下悄悄移动的脚尖,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审视——这后宫的人,各有各的模样,也各有各的心思,即便是在这样肃穆的场合,也藏不住。
祭奠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直到司仪官唱喏“送灵——”,殿外传来宫人抬棺的脚步声,才算是到了最后一程。孝贤皇后的棺椁是用金丝楠木所制,漆色沉郁,棺身上雕着缠枝莲纹,此刻被八个身强力壮的宫人稳稳抬着,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木棺与青砖摩擦的声响,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高曦月实在撑不住了,棺椁刚一移动,她便轻轻咳了两声,身子又晃了晃。宫人见状,忙半扶半搀着她往外走。她的脚步虚浮,脚尖几乎拖在地上,走了两步,还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灵位的方向,却连头都没抬稳,就被宫人扶着转过了廊柱,只留下一道纤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其余的妃嫔还要留在原地,等棺椁彻底移出长春宫。甄嬛依旧站在首位,双手交叠放在腹前,指尖轻轻摩挲着素裙的暗纹。当棺椁从她面前经过时,她抬了抬眼,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有对逝者的敬重,有对后位空悬的了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那情绪快得像流星,转瞬就被她压回了眼底,只余下一片沉稳。
纯妃始终垂着眼,手指却不再是单纯捻着裙摆,而是轻轻掐着裙角的绣线,那力道极轻,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棺椁经过时,她的呼吸慢了半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光,像是在想什么,待棺椁走远些,才又缓缓舒了口气,指尖松开裙角,留下一点浅浅的掐痕。
嘉妃的目光追着棺椁走了几步,唇角的悲戚淡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精光——那光里没有惋惜,反而带着一点对未来的盘算,像是在确认“后位空悬”这个事实。她很快收敛了情绪,又低下头,只是指尖在袖口暗银线上的动作快了些,像是在心里快速过着什么念头,连肩膀都比刚才挺得更直了些。
顺嫔站在最后,双手依旧贴在身侧,可目光却不再跟着弘历,而是悄悄扫过纯妃与嘉妃的背影,眼底有一点琢磨的光。待棺椁的影子快消失时,她刻意往旁边挪了半步,刚好站在一个能让弘历余光扫到的位置,依旧是那副拘谨的模样,可眼底的慌乱少了,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等一个被注意到的机会。
弘历站在殿阶之上,凭栏而立。晨间的风掠过他的素服,吹得衣摆轻轻晃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妃嫔们——看甄嬛时,想起这几日后宫事宜皆由她打理,井井有条;看纯妃时,发现她今日比往日更显稳妥,指尖掐着裙角的动作藏着几分刻意;看嘉妃时,注意到她扫向甄嬛的眼神带着评估,袖口暗银线在晨光下格外扎眼;看顺嫔时,觉得她的拘谨里多了点不自然,挪步的小动作像是在刻意靠近。
他心里渐渐有了思量:孝贤皇后在时,后宫有她镇着,再大的心思也不敢露出来。如今她一走,这后宫便像没了笼头的马,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嘉妃背后有外族势力,近日频频与朝臣家眷往来;纯妃父兄是江南文臣,近来行事也多了几分稳妥,像是在争表现;连顺嫔,都在悄悄观察局势,想找机会站稳脚跟。前朝西北战事不顺,此时册立皇后,无异于点燃导火索,他只能先维持平衡,等丧期过了,局势稳些再说。
待棺椁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长春宫的宫门外,殿内悬挂的白幡被宫人缓缓收起,弘历才转身,往寿康宫去。宫道上的素幔还没撤,风一吹,便贴着宫墙轻轻拂过,宫人见了他,都忙低下头行礼,连大气都不敢喘。
此时已近午时,寿康宫的暖阁里,暖融融的热气裹着陈年参茶的香气,扑面而来。太后端坐在宝座上,手里捏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紫檀佛珠,指腹轻轻摩挲着佛珠上的包浆。见弘历进来,她抬了抬眼,示意身边的福珈递上一盏参茶。
“皇帝,过来坐。”太后的声音比往日里沉了些,带着长辈特有的心疼。她的目光落在弘历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又叹了口气,“你这几日熬得太狠了,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遮不住了。孝贤皇后的丧仪今日总算过了,你也该歇歇,别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弘历接过参茶,茶盏是甜白釉的,触手温凉。他没有喝,只把茶盏放在手边的小几上,声音有些沙哑:“谢皇额娘关心,儿臣无碍。”
太后手里的佛珠停了停,又继续捻动,只是速度慢了些。她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语气也从方才的心疼,变得郑重起来:“无碍便好。只是皇帝,哀家有句话,不得不说——孝贤皇后的丧仪已过,你也该考虑册立皇后的事情了。”
她抬眼看向弘历,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国不可以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后。如今后位空悬,妃嫔们心思不定,暗地里都在盘算;朝臣那边也已有了些议论,昨日大学士讷亲还借着问安的由头,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你总不能一直拖着,拖得久了,难免生出事端。”
弘历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端起参茶,抿了一口——参茶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能驱散心底的烦躁。他想起昨日讷亲的话,想起嘉妃近日拉拢宫人的小动作,想起西北战事的奏折上,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想起娴贵妃昨日来汇报后宫用度时,眼底藏不住的担忧,想起纯妃去给太后请安时,那刻意的亲近与讨好。
这些事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里,越理越乱。
“皇额娘,”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带着几分坚持,“孝贤皇后刚去不足两月,儿臣心里实在难以平复,暂时还不想立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后宫的事,娴贵妃打理得井井有条,前几日各宫的丧仪用度核算,她算得一清二楚,连半文钱的差错都没有;纯妃也尽心尽力,帮着安抚低位份的妃嫔,照料她们的日常起居。不如就先让她们二人主持后宫事宜,等皇后的丧期过了,前朝局势安稳些,朕再考虑立后的事不迟。”
太后看着弘历紧绷的下颌线,知道他此刻心意已决。她原本是想借着丧仪刚过的时机,提醒弘历早定后位,也好安后宫、安朝臣的心。可弘历说得也有道理——孝贤皇后刚逝,他心里悲痛,再者前朝战事不顺,此时立后确实不妥。况且弘历已是亲政多年的皇帝,有自己的考量,她这个做额娘的,若是再多干涉,反而会让他为难。
太后收起佛珠,放在手边的小几上,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罢了,哀家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也知道你有自己的难处。只是皇帝,孝贤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一直沉浸在悲痛里,误了前朝和后宫的大事。你且放宽心,早点振作起来,把朝政治理好,把后宫安抚好,才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弘历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语。他抬起眼,望向暖阁外的窗棂——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进来,落在青砖上,织成一片细碎的光影。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殿外素幔的气息,依旧是那股清苦的冷。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茶盏的温度早已凉了。后位之事,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只是眼下,他真的需要一点时间——一点能让西北战事缓和的时间,一点能让后宫暂时安稳的时间,一点能让他理清这团乱麻的时间。
只是这时间,又能有多久呢?他望着窗外的光影,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沉郁,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