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滚烫,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缕袅袅缠上梁间的描金藻井,却驱不散高曦月眉宇间的郁气。紫檀木架上的琵琶静静立着,老红木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弦轴上的碎珍珠在暖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这是弘历前几日因她新谱了一曲《春庭月》,特意赏的珍品,可此刻在她眼里,倒成了刺目的嘲讽。
高曦月斜倚在铺着玄狐裘软垫的贵妃榻上,茄紫色宫装的裙摆垂落,绣着的缠枝海棠在榻边铺展开来,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她指尖刚触到琵琶弦,还没来得及拨响,就听见门口小太监的禀报,那声音像一根火星,瞬间点燃了她心底的炸药。
“哐当——”琵琶被猛地掼在榻边,琴身撞在描金漆柱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弦线崩得紧紧的,似要断裂。小太监吓得“噗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砖不敢抬头。高曦月坐直身子,胸前的银线海棠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凤目圆睁,语气里满是不甘的怨怼:“为什么?她娴妃怀了个龙胎,就将母亲接进宫里来了,本宫在这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想见母亲一面,还要看皇上的脸色求恩典!”
星璇连忙上前,用绣帕裹着她的手轻轻摩挲,柔声劝慰:“主儿息怒,您是皇上的心头肉,比娴妃娘娘体面多了。真要想老夫人,您只需在御书房递个话,皇上哪有不允的道理?犯不着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她跟着高曦月从潜邸到皇宫,最清楚主子的软肋——看似骄横,实则最怕“比不过”,尤其是在恩宠和子嗣上。
“恩典?”高曦月冷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这种要看人脸色的恩典,本宫不稀罕!”她猛地抬手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指尖冰凉的玉镯硌得皮肤发疼,眼底瞬间涌上水雾,“本宫要的不是母亲进宫相见,是母亲也能进宫陪产!是能让本宫在这后宫里挺直腰杆的孩子!”
这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她强装的铠甲。嫁入潜邸五年,登基后封贵妃,她日日被恩宠环绕,御膳房的新菜式、内务府的新料子,永远是咸福宫先得,可子嗣一事,却成了她的心魔。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苦药汤子喝得胃里翻江倒海,小腹却始终没有动静。前几日纯妃生了璟妍,皇上把钟粹宫踏破了门槛;娴妃怀了孕,连外戚都能沾光进宫,唯独她,守着这空荡荡的咸福宫,连个孩子的啼哭都听不见。
“说不定……说不定本宫这辈子都没法生了。”高曦月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死死攥着榻边的云锦,指节泛白。每当这时,富察琅嬅的脸就会在她脑海里浮现——那只赤金嵌宝石的镯子,若不是皇后作祟,凭她的恩宠,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茉心!”她猛地拔高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内殿收拾妆奁的茉心吓得手一抖,玉梳“当啷”掉在妆台上。她连忙捡起梳子塞回锦盒,快步跑到暖阁,屈膝行礼时发髻上的银簪都在抖:“主儿,奴婢在。”
高曦月深吸一口气,逼退眼底的湿意,凤目里闪过一丝算计:“去请嘉嫔和顺嫔过来,就说本宫闷得慌,想找她们解解闷。”她倒要看看,这后宫里憋着怨气的,是不是只有她一个。
茉心不敢耽搁,应声后快步出门,青布裙角扫过廊下的春草,带起细碎的尘土。
储秀宫正殿的廊下,顺嫔钮祜禄·澜芷正支着肘看宫人修剪玉兰枝。水绿色宫装衬得她肤色莹白,发髻上的翡翠步摇轻轻晃动,珍珠垂在颊边,随着她的笑意微微颤动。升嫔位不过两个月,宫人们的态度就恭敬了许多,可她心里清楚,没有子嗣和实打实的恩宠,这“嫔位”不过是层薄纸。
“主儿,咸福宫的茉心姑娘来了,说贵妃娘娘请您过去说话。”木禾快步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眼底满是不解。
顺嫔握着团扇的手一顿,扇面上的兰草纹在阳光下晃了晃,眼底掠过一丝厌恶,随即又化为温婉的笑意。她轻轻摇着团扇,语气柔得像春风:“哦?贵妃娘娘倒是难得想起我,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听说前几日贵妃娘娘因为纯妃娘娘得宠的事,在宫里摔了不少东西呢。”木禾凑近一步,悄声补充,“说不定是想拉着您和嘉嫔娘娘,一起对付谁呢。”
“谁知道她又要作什么妖。”顺嫔嗤笑一声,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仗着皇上几分喜欢,就真把自己当后宫的天了?论出身,我钮祜禄氏哪点比不上她?论容貌,也没差到哪里去,凭什么她能做贵妃,我却才是个嫔位?”她指尖捻着扇柄,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高曦月无子无女却稳坐贵妃位,不过是靠那张脸讨皇上欢心,若有机会,她不介意推波助澜,让这位骄纵的贵妃摔个跟头。
抱怨归抱怨,礼数却不能废。顺嫔让木禾为她理了理宫装裙摆,又扶正了歪掉的步摇,才慢悠悠地跟着茉心往咸福宫去。一路上,她心里盘算得清楚:高曦月突然召集她们,不是为着皇后就是因为娴妃来的——毕竟娴妃刚接了母亲进宫,风头正盛。也好,她倒要看看这位贵妃想怎么闹,若是能借高曦月的手打压娴妃,顺便让皇后也跟着不痛快,倒也合她的意。
咸福宫暖阁里,嘉嫔金玉妍早已坐在西侧的玫瑰椅上。她穿着一身朱颜酡色绣杜鹃花纹的宫装,云锦料子在暖光里泛着光泽,头上的金簪缀着鸽血红宝石,一动就发出细碎的声响,张扬得很。见顺嫔进来,她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用绣帕捂着嘴笑出声,声音阴阳怪气:“哟,这不是咱们新晋的顺嫔妹妹吗?贵妃娘娘都等了你两刻钟了,妹妹的架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金玉妍心里的火气不比高曦月小。她是玉氏进贡的贵女,又生了四阿哥永珹,按说早该晋封妃位,可皇上却只给了个嫔位;反观顺嫔,没生养没功劳,就凭着钮祜禄氏的出身和几分姿色,轻轻松松就升了嫔,这让她怎么甘心?她偷偷瞥了眼上座的高曦月,眼底闪过一丝嫉妒——高曦月连子嗣都没有,却能占着贵妃的位置,若不是皇上偏心,这贵妃之位,凭她的家世和皇子,怎么也轮得到她!
顺嫔对她的嘲讽恍若未闻,敛了敛神色,快步走到暖阁中央,屈膝跪下行了个标准的跪拜礼,声音恭敬:“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金安。见过嘉嫔姐姐,姐姐安好。”
高曦月斜睨着她,凤目里带着未散的怒意:“起来吧,坐。”等顺嫔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她才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像带着钩子,在顺嫔身上转了一圈:“顺嫔升了位份,倒是忙得很,本宫这里,倒是难得见你露脸了。”
“贵妃娘娘恕罪。”顺嫔连忙起身告罪,头垂得更低,“臣妾前几日偶感风寒,太医说需静养,故而少来给娘娘请安,绝非有意疏远。”她心里清楚,高曦月这是在敲打她——就算升了嫔,在贵妃面前,她依旧是下属,不能有半分逾矩。
星璇识趣地给两人添了热茶,暖阁里的气氛却愈发凝滞。窗外的初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繁复的玉兰花纹,可这暖意,却丝毫融不进三人之间的暗潮。
高曦月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汝窑瓷壁,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几分阴狠:“今日找你们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心里闷得慌——你们也知道,娴妃近日接了母亲进宫陪产,皇上还特意下了旨,允那拉夫人在翊坤宫常住。”
金玉妍立刻接话,放下茶盏拍了拍桌子,声音尖利:“娘娘说的是!臣妾也觉得过分!娴妃不过怀了个龙胎,就敢劳动皇上特意下旨?这后宫里怀过龙胎的又不是她一个,当年臣妾怀永珹时,也没见皇上这么上心!”她说着,故意挺了挺腰,暗示自己有皇子傍身,比娴妃更有底气。
顺嫔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轻柔却带着机锋:“贵妃娘娘,嘉嫔姐姐,依臣妾看,这事怪就怪在‘奉旨’二字上。后宫有规矩,外戚非诏不得入宫,娴妃娘娘让母亲进宫,本就该请皇后娘娘示下,怎么直接就求了皇上的旨意?这不是明摆着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吗?”
她这话一出,暖阁里瞬间安静了。高曦月眼底一亮——顺嫔这话倒是说到了她心坎里!她恨娴妃得宠,更恨富察琅嬅当年作祟,若是能把甄嬛和皇后绑在一起打压,再好不过。
“顺嫔说得有道理。”高曦月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算计,“娴妃敢越过皇后求皇上旨意,就是没把中宫放在眼里;而皇后呢,明知规矩却不拦着,难不成是故意纵容?”她看向金玉妍,“嘉嫔,你是有皇子的人,皇后平日里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吧?”
金玉妍心里一动。高曦月提显然是想拉她一起对付皇后和甄嬛。她眼珠转了转,笑着附和:“娘娘说得是!皇后娘娘看似宽厚,实则偏心得很!纯妃生了公主,她日日去探望;娴妃怀了孕,她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臣妾,生了皇子,也没见她多上心!”
顺嫔坐在一旁,端着茶盏不说话,心里却盘算得清楚:高曦月想借她们的手报复皇后和娴妃,嘉嫔想借高曦月的势力晋位,而她,正好可以坐收渔利。若是她们闹起来,皇上说不定会注意到她的“安分”,说不定还能再升个位份。
“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看着。”高曦月一拍榻边的小几,语气坚定,“娴妃的母亲刚进宫,规矩未必懂全,咱们不妨‘提醒’她几句——比如让内务府的人去翊坤宫查一查,看看那拉夫人的住处有没有逾矩的地方,若是查出点错处,既能杀杀娴妃的威风,也能让皇后知道,这后宫不是她想怎么纵容就怎么纵容的!”
金玉妍立刻点头附和:“娘娘英明!臣妾这就让宫里的人去内务府打点,保证让他们查得‘仔细’!”她心里打着主意——若是能借这事让娴妃失宠,皇上说不定会更看重她和永珹,晋封妃位就有希望了。
顺嫔见状,也适时开口,语气温婉:“贵妃娘娘安排得极是。臣妾也可以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时,无意间提一句‘那拉夫人初入宫,怕是不懂宫里的规矩,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皇后娘娘可得多费心’,这样既不得罪贵妃娘娘,也能让皇后娘娘心里添堵。”她才不会直接出面得罪人,这种借话传话的事,最适合她。
高曦月看着两人各怀心思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当然知道嘉嫔是为了晋位,顺嫔是想坐收渔利,可那又如何?只要能让娴妃和富察琅嬅不痛快,她不在乎被利用,反正最后得益的,只会是她这个主导者。
“好,就这么办。”高曦月端起茶盏,示意两人喝茶,“这事办好了,本宫不会忘了你们的好处。”
金玉妍连忙端起茶盏,脸上笑开了花:“全凭贵妃娘娘吩咐!”
顺嫔也跟着端起茶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面上却依旧是温顺的笑意:“臣妾遵旨。”
暖阁里的安息香依旧袅袅,三人手中的茶盏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的春阳正好,廊下的玉兰苞渐渐舒展,可暖阁里的人心,却比隆冬的寒冰还要冷。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着借这场风波捞取好处,却没人知道,这场由嫉妒点燃的暗谋,最后会烧到谁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