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卫生院的消毒水味再也压不住陈立冬心底翻涌的铁锈般的血腥气。那不仅仅来自雨林逃亡的旧伤,更来自眼前这即将发生的、近乎自我阉割式的屈辱与绝望。
“呼死你”电话的狂轰滥炸和催债马仔的当面威胁,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将他刚刚因获救而滋生的一丝侥幸磨得粉碎。他意识到,边境线这边的“安全”只是一种假象。债务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不仅没有因为他的九死一生而消散,反而因为他的重新现身而变得更加具体、狰狞。
三天期限,像绞索一样套在脖子上,缓缓收紧。
他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斑驳的水渍,目光空洞。报警的念头升起过,又被他自己掐灭。那些马仔只是口头威胁,并未真正动手,警察能做什么?批评教育?然后呢?只会激怒他们,引来更疯狂的报复。更何况,他内心深处还埋着一颗更恐怖的雷——老魏那条跨国犯罪集团的线。他不敢想象,如果警方深入调查他为何流落缅北,会牵扯出什么,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一条他曾经极力回避,如今却不得不直面的最不堪的路。
他用那个廉价的新手机,颤抖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铃声每响一下,都像锤子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接电话的是母亲。声音带着惯常的、为生活操劳的疲惫,以及听到他声音后瞬间涌起的、无法掩饰的关切。
“冬子?咋啦?这号码没见过啊?你在哪儿呢?好久没信儿,妈这心里老是突突的……”
听着母亲熟悉而焦急的声音,陈立冬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他强忍着,几乎咬破了嘴唇,才没让哭腔泄出。
“妈……我……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就是……就是最近生意上遇到点麻烦,资金周转不开……需要……需要点钱应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要……要多少啊?家里情况你也知道,你爸那点退休金,刚够我俩吃药生活的……上次你不是说生意挺好的吗?”
陈立冬的心沉了下去。他无法开口说出那十几万的数字,那会直接压垮父母。“不多……就……就先要两万……应应急。”他撒了谎,先要一笔能应付眼前催债的,再说后续。
“两万……”母亲的声音透着为难,“家里折子上……也就剩下一万来块钱给你弟留着娶媳妇的……冬子,你到底惹啥麻烦了?可不敢在外面瞎搞啊!”
“没有!妈,就是正常的生意困难!”陈立冬急忙辩解,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烦躁,“你就说能不能想办法吧!我等着救命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救命”两个字太重了。
果然,母亲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哭腔:“冬子!你别吓妈!你到底咋了?你在哪儿?是不是出事了?”
“我没事!你就别问了!”陈立冬几乎是在低吼,恐惧和压力让他失控,“反正……反正要是弄不到钱,我就完了!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他狠狠挂断了电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瘫在病床上,大口喘息,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他对父母撒了谎,用了最残忍的方式逼迫他们。巨大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父亲的声音苍老而沉重,带着一种无奈的叹息:
“冬子,你妈哭了半天。钱……家里给你凑。你把卡号发过来。但是……你记住,家里就这点底子了,你爸我没本事,帮不了你大忙。你在外面……好好的。”
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有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信任与付出。陈立冬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一万块钱,杯水车薪。连第一期最低还款额都不够。催债的马仔不会满意。
第二天,那两个花衬衫男人果然又来了。这次他们没进病房,只是站在门口,叼着烟,冷冷地看着他。弹烟灰的那个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银行到账一万块的短信提醒——他们竟然连他父母的转账都监控着!
“就这点?打发要饭的呢?”男人嗤笑,“陈立冬,看来你是真不想要这条腿了。”
“再……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能凑到……”陈立冬声音发抖,近乎哀求。
“宽限?”另一个男人拿出了一份皱巴巴的文件,“别说哥几个不给你活路。把这个签了,按个手印,给你一个月时间。”
陈立冬接过那份文件,只看了一眼标题,就觉得眼前一黑——《农村宅基地及地上房屋抵押借款合同》。
他们要抵押老家的房子!那是父母辛劳一辈子,在双水村唯一的立足之地!是风雨飘摇中最后一个遮风挡雨的窝!
“不……不行……”陈立冬下意识地拒绝,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张,“这房子……是我爸妈的命……”
“命?”男人凑近,压低声音,语气阴毒,“你的命现在就不值钱了?想想缅北那边,要不是你跑得快,命早就没了!现在给你机会用这破房子换命,别不识抬举!签了它,一个月内还钱,房子没事。不签……”他瞄了一眼陈立冬吊着的腿,“后果你知道。”
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知道,这些人说得出来就做得到。他们和缅北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就是同一张网上的不同节点。拒绝他们,可能真的会人财两空,甚至牵连父母。
一边是父母安身立命的根本,一边是自己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他被逼到了人性的绝境,进行着最残酷的抉择。
最终,对暴力的恐惧压倒了对亲情的愧疚,求生的本能淹没了最后的尊严。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我签。”这两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出院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他的腿还不能吃力,拄着边防战士帮忙找来的拐杖,每走一步,伤处都传来钻心的痛,但比起心里的痛,这肉体的痛苦几乎可以忽略。
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受伤和回来的具体情况,只说出差路过,回家看看。当他拖着伤腿,颠簸了不知多少趟车,终于站在双水村那栋熟悉的、略显破败的老屋前时,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让他几乎想掉头就跑。
母亲看到他打着石膏的腿,当时就哭了,父亲则蹲在门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失望。他们没多问,只是默默张罗了一顿在他看来如同嚼蜡的饭菜。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第二天,那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镇干部和两个陌生的、眼神锐利的男人(显然是放贷方的人)来到了家里。合同被摊开在堂屋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八仙桌上。
村干部打着官腔,说着什么“合法合规”、“盘活资产”、“解决困难”的套话。父母局促地站在一边,脸上是茫然、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他们不识字,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条款,只知道儿子欠了还不上的债,现在要用房子来抵。
“叔,婶,按个手印就行,就是走个程序,让孩子渡过难关。”放贷方的人挤出一丝假笑,将印泥盒推倒父母面前。
母亲的手颤抖着,沾了鲜红的印泥,却迟迟按不下去。她抬头看着陈立冬,眼神里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担忧:“冬子……这按下去……咱家可就……”
陈立冬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死死低着头,盯着地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感觉自己像个将父母推向悬崖的刽子手。
最终,在那几个男人不耐烦的催促下,母亲那布满老茧、操劳了一辈子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合同的乙方签名处。一个鲜红、刺目的手印,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陈立冬的心上。
父亲则一直沉默着,像一尊迅速衰老的雕像,在属于他的那一栏,用力按下了手印,然后转身走到院子里,继续蹲着抽烟,背影佝偻得让人心酸。
手续“顺利”完成。放贷方的人收起合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假意安慰了几句,便迅速离开了。
堂屋里只剩下陈立冬和父母。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烟和印泥的味道,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立冬看着八仙桌上那抹尚未干透的鲜红,感觉那红色像血一样,从合同上流淌下来,漫延到整个屋子,浸透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拿到了一个月的时间,和一笔足以暂时堵住催债之口的钱。
代价是,他亲手抵押了父母的根,将自己的沉沦,与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只有一种坠入无底深渊的失重感。这条用红手印换来的路,似乎比雨林更加泥泞,比缅北更加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