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以染布闻名,尤以陈家染坊的“青石靛蓝”最为出色。
那蓝色,据说是用后山特有的一种靛青草,加上陈家秘不外传的技法,染出来深如子夜,却又隐隐流动着光泽,雨水淋上去,直接滚落,不留半点水痕。
陈家的当家,陈老掌,是个干瘦严肃的老头,一辈子就守着那几口传了五代的大染缸过活。
染坊里规矩多,陈老掌立下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染缸不见血”。
据说染布这行当,最忌血腥冲了缸神,轻则颜色不正,重则缸败家散。
平日里,染坊里连只耗子都不许打死,更别提见人血了。
学徒们碰破了手指头,都得赶紧跑到院子外面去处理,生怕一滴血珠子溅到缸沿上。
这年,镇上来了个外乡的年轻人,叫李青,想拜师学艺。
李青手脚麻利,人也机灵,就是眼神里总带着点不安分,看那染出的上好布匹时,目光里的贪婪藏都藏不住。
陈老掌本不想收,但看他孤身一人,又确实有几分灵气,心一软,还是留他做了学徒,只再三叮嘱:“手艺可以慢慢教,但规矩,一刻也不能忘!”
李青学得极快,不到一年,已经能独立上手染一些普通的布匹了。
但他对那秘传的“青石靛蓝”始终不得要领,染出的蓝色总差着几分火候,不是浅了浮了,就是暗了浊了。
他几次三番向陈老掌打听秘方,陈老掌总是板着脸:“火候到了,自然就成了。心术不正,染不出正色!”
李青心里不服,更不甘。
他觉得自己天赋不比谁差,就差那层窗户纸。
他偷偷观察,发现陈老掌每次染那极品靛蓝前,都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关在调色房里鼓捣半天,那房间里,常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腥甜气。
这晚,镇上张大户家急着要一批上好的靛蓝布,出的价钱极高。
偏偏陈老掌染最后一批布时,染缸不知怎的,就是不出那正色,出来的蓝色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陈老掌急得嘴角起泡,把自己关在调色房,半天没出来。
李青觉得机会来了。
他蹑手蹑脚走到调色房外,舔破窗纸往里瞧。
只见昏黄的油灯下,陈老掌背对着门,正对着一个小陶钵发呆。
钵里是一种暗红色的、粘稠如膏的东西,那股奇异的腥甜气,正是从这钵里散发出来的。
李青看得分明,陈老掌犹豫再三,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用指甲从那暗红色膏体里,小心翼翼地挑了一丁点儿,混入一旁的靛青染料中,搅拌均匀。
然后,他将这混合好的染料,倒入门外那口最大的、专门用来染极品布匹的老染缸里。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有些沉滞的染料,一接触到那点暗红,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光华流转。
陈老掌将一匹白布浸入,片刻后捞出,那蓝色,深邃、纯净、灵动,正是独一无二的“青石靛蓝”!
李青的心脏狂跳起来!
秘方!原来秘方就是那暗红色的东西!那是什么?难道是……血?
陈老掌染好布,疲惫地叹了口气,将那小陶钵仔细藏好,吹灯回了屋。
李青躲在暗处,等陈老掌走远了,立刻溜进调色房,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被藏在角落砖缝里的小陶钵。
他打开盖子,那股腥甜气更浓了。
他蘸了一点在指尖,黏糊糊的,借着月光细看,那暗红色里,似乎还夹杂着极细的、金色的丝线状东西。
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青心一横,想着张大户那白花花的银子。
他估摸着陈老掌用的量,狠狠心,挖了小半勺那暗红色膏体,融入了准备好的一桶靛青染料里。
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挤了几滴新鲜的血液进去,心里想着:
“一点血怕什么,说不定效果更好!”
他兴奋地将染料倒入一口空闲的染缸,把一匹上好的白布浸了进去。
看着布匹在缸中沉浮,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取代陈老掌,成为青石镇第一染匠的景象。
然而,布匹捞出时,李青傻眼了。
那颜色……根本不是预想中的极品靛蓝!
而是一种诡异的、发紫发黑的颜色,像凝固的血,又像腐败的淤青。
布匹摸上去,也不是光滑的,反而有一种……湿冷的、黏腻的触感。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天光,他看见那布匹的纹理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东西在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
失败了?怎么会?李青又惊又怒,又不甘心。
他手忙脚乱地想把这匹怪布藏起来,谁知忙中出错,脚下一滑,整个人竟朝着那口染缸栽去!
“噗通”一声,他半截身子摔进了染缸里。
冰冷的、粘稠的染料瞬间包裹了他。
李青惊恐地想爬出来,却发现那染料像是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着他,往缸底拖去!
他挣扎着,呛了几口那诡异的染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腥甜和铁锈的味道直冲喉咙和鼻腔。
他终于被同伴发现,七手八脚地拖了出来。
人倒是没死,但整个人从胸口往下,皮肤都被染成了那种诡异的紫黑色,洗不掉,搓不净,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颜色。
而且,从那天起,李青就变了。
他变得畏光,喜欢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
皮肤上那紫黑色的印记,开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与那暗红色膏体相似的腥甜气味。
他总觉得口渴,喝多少水都没用,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火,又像是有一块永远吸不饱水的海绵。
最可怕的是他的食欲。
他对正常的饭菜失去了兴趣,看到生肉,尤其是带血的生肉,眼睛里会冒出一种瘆人的绿光。
有一次,厨房里挂着的半扇生猪肉,不知被谁啃得乱七八糟,肉上留下了清晰的牙印,而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李青偷偷从厨房溜出来,嘴角还沾着一点血沫。
染坊里开始弥漫起一种不安的气氛。
学徒们都不敢靠近李青,私下里议论,说他中了邪,被缸里的“东西”给缠上了。
陈老掌看着李青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摇头,眼神里满是复杂,喃喃自语:“冤孽……贪心不足,自招祸患……那‘凤血膏’,岂是你能乱用的……”
“凤血膏?”
有耳朵尖的学徒听到了这个名字,却不解其意。
只以为是某种特殊的染料名称。
李青的状况越来越糟。
他皮肤上的紫黑色开始加深,范围也在扩大,渐渐向脖颈和手臂蔓延。
那腥甜的气味越来越浓,招来了苍蝇在他身边嗡嗡盘旋。
他整日蜷缩在染坊后院堆放废旧染料的角落里,那里阴暗潮湿,散发着各种化学试剂和霉烂混合的怪味。
一天夜里,值夜的学徒被后院传来的一阵奇怪的“窸窣”声惊醒。
他壮着胆子,提灯过去查看。
月光下,只见李青趴在那口他曾经失足跌入的染缸边,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缸里。
那口缸自从出事后就废弃了,里面只剩下小半缸已经变质发臭、颜色更加深暗诡异的染料。
李青不是在捞东西。
他正用手捧着那粘稠、发臭的染料,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他吃得极其贪婪,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紫黑色的染料顺着他嘴角流下,染脏了胸前的衣服。
他的脸上,是一种病态的满足和疯狂。
值夜学徒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去叫人。
等陈老掌和众人赶到时,李青已经瘫倒在染缸边,肚子鼓胀,浑身沾满粘稠的紫黑色染料,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倒映着惨淡的月光,残留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渴求。
他的身体,尤其是接触染料最多的手部和面部,那紫黑色已经深得发亮,皮肤质地也变得异常,隐隐看去,竟有了几分染缸里那些变质布料的纹理和光泽。
陈老掌让人用厚厚的草席将李青卷了,连夜抬到乱葬岗埋了,连口薄棺都没给。
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症暴毙。
自那以后,青石镇的人发现,陈家染坊染出的“青石靛蓝”,似乎比以前少了几分灵动的光泽,多了几分沉郁。
而染坊后院,那口废弃的染缸,再也没人敢靠近。
有人说,在起雾的夜晚,能听到从那口缸里传来细微的、像是吮吸又像是吞咽的怪声。
偶尔有野狗野猫在那附近失踪,人们也只当是被山里的狼叼走了。
只有陈老掌自己知道,他藏起来的那罐“凤血膏”,所谓的“凤血”,并非真的凤凰之血,而是祖上传下的、用一种极阴之地生长的特殊朱砂,混合了几味罕见药材,再辅以……某种至阳之物的血,精心炼制而成,用以平衡靛蓝染料中的阴湿之气,点化灵性的。
阴阳失衡,便是剧毒。
何况,还掺杂了不该有的、带着贪婪怨念的活人血气。
那口缸,算是彻底废了。连同它一起埋葬的,还有一个关于贪婪和禁忌的、带着血腥味的秘密。
青石镇的染布业依旧延续着,只是“染缸不见血”的规矩,被老师傅们念叨得更加频繁,也更加严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