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镇的名字,取自镇口那棵遮天蔽日的千年老槐。
槐树底下,有一口青石砌成的老井,井口不大,却深不见底,井水常年冰冽,甘甜异常。
镇上的老人管它叫“食言井”。
名字听着怪,规矩更怪。
据说,对着这口井许下的诺言,若有违背,必遭报应。
轻则霉运缠身,重则……镇上流传着几个老辈人的故事,都是发了誓又食言,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因此,镇上人轻易不对井起誓,若真到了万不得已,需要井神作证时,那必然是字斟句酌,绝不敢有半分虚言。
林薇是省城报社的记者,来槐荫镇做一期关于民间信俗的专题。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对“食言井”的传说嗤之以鼻。
“不过是心理暗示和巧合罢了,”
她对着陪同的、略显拘谨的镇文化站干事小张说,
“人自己心里有鬼,出了事就往这井上推。”
小张是个腼腆的本地小伙,闻言连忙摆手:“林记者,话不能这么说,这井……真的很灵验的。我小时候,邻居家二叔公……”
“好了好了,”
林薇笑着打断他,
“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走,带我去看看那口神井。”
时值盛夏,但一靠近老槐树的范围,气温仿佛骤降了几度。
那口井静静地卧在虬结的树根之间,井口的青石被岁月磨得光滑,苔藓在缝隙里顽强地生长。
井水幽深,映着从槐叶缝隙漏下的点点光斑,深不见底,看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
林薇为了节目效果,决定亲自“体验”一下。
她站在井边,对着井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井神井神,你听着,我林薇发誓,等我这篇关于槐荫镇的报道得了奖,奖金我分一半……不,全部捐给镇上的小学!如若食言,就让我……让我这辈子再也写不出好文章!”
小张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林薇说完,自己先笑了:“看,没事吧?这就是个心理游戏。”
她在镇上采访了几天,收集了不少关于食言井的传说,愈发觉得这是愚昧的迷信。
回到省城后,她精心撰写的报道果然引起了不小反响,还真的得了一个行业内的奖项,有一笔不算丰厚但也不少的奖金。
兴奋之余,她早把在井边那句玩笑般的誓言抛到了九霄云外。
奖金到账那天,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包,请朋友大吃一顿,花得一分不剩。
起初,一切如常。林薇甚至有些得意,看,所谓的报应呢?
然而,很快,不对劲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她先是发现自己提笔忘字,一些常用的词汇,写到一半突然卡住,怎么也想不起来。
接着,在写一篇简单的通讯稿时,思路屡屡中断,以前行云流水的文笔变得艰涩无比,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时间迫近,她越是焦急,大脑越是空白。
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可能是太累了吧。”她安慰自己,请了几天假休息。
可情况并没有好转。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一口幽深的井,井水里倒映着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张模糊的、带着讥诮表情的面孔。
有时,她会在深夜听到若有若无的水滴声,滴答,滴答,仿佛就响在枕边,但起身查看,又什么都没有。
更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自己正在逐渐“失去”语言。
不是失语,而是表达能力的退化。
她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想法,与人交谈时词不达意,甚至在看报纸时,有些简单的句子都需要反复阅读好几遍才能理解。
她的事业受到了严重影响,稿子错误频出,领导找她谈了几次话。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攫住了她。
她终于想起了那个誓言,想起了那口“食言井”。
恐慌之下,她再次驱车来到了槐荫镇。这一次,她没有通知小张,独自一人来到了老槐树下。
井,依旧在那里,幽深,冰冷。
她扑到井边,对着井下喊:“我错了!井神!我知道错了!那笔奖金我会补上的!我双倍捐给学校!求你原谅我!”
井里只有她空洞的回声。
她不甘心,几乎是哭着重复自己的忏悔和承诺。
突然,她感觉井水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井底那片幽暗的水光,仿佛眨了眨眼。
一个冰冷、湿滑、如同水草缠绕般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誓言……已食……笔墨……已枯……”
“不!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薇绝望地哀求。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欲赎其言……需以‘新誓’抵‘旧誓’……寻一人……令其对井立重誓……而后……令其食言……汝之‘言灵’……方可归还……”
林薇如遭雷击,瘫坐在井边。这井……这邪物,它不满足于惩罚,它要的是蔓延!
要她去找一个替死鬼,引诱别人许下诺言再违背,将那份“食言”的诅咒转移出去!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城里,内心饱受煎熬。
一边是日益严重的“失语”痛苦和事业崩溃的危机,另一边是害人的恐惧。
挣扎了数日,对失去写作能力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
她想起了同事孙妍。
孙妍业务能力很强,是社里有名的“快笔头”,但也有些爱慕虚荣,喜欢夸口。
最近孙妍正为了竞争一个重要的采访机会而绞尽脑汁。
林薇装作无意地提起槐荫镇的“食言井”,把它描绘成一个许愿特别灵验的地方。
“真的假的?”
孙妍将信将疑。
“当然真的,”
林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
“我上次去,随便许了个愿,结果报道就获奖了。不过听说,许的愿越难,需要承诺的代价也越大,而且绝对不能违背,否则……”
她故意留下悬念。
孙妍心动了。在竞争白热化的关头,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都想抓住。
周末,孙妍真的独自去了槐荫镇。
林薇偷偷跟在后面,看着她在那口老井边站了许久,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对着井口郑重地说了些什么。
林薇躲在树后,心脏狂跳,既有罪恶感,又有一丝扭曲的期待。
孙妍回来后不久,果然如愿拿到了那个采访机会。
她兴奋地请林薇吃饭,感谢她的“指点”。
林薇强颜欢笑,内心却如同被放在火上烤。
她密切观察着孙妍,等待着……等待着她违背誓言的那一刻。
她知道,人在得意时,最容易忘记曾经的承诺。
一个月后,孙妍负责的一个重要版面临时撤稿,需要她紧急补上一篇深度分析。
焦头烂额之际,她为了赶工,借鉴(或者说抄袭)了国外某网站的一篇报道的核心观点,没有注明出处。
文章发表后,起初风平浪静。
孙妍松了口气,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在井边发过的、关于“绝对坚守新闻真实性”的毒誓。
就在她食言的第二天,林薇正在写稿,那停滞多日的文思,突然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来,下笔如有神助,一篇漂亮的稿子一气呵成。
她愣住了,看着屏幕上流畅的文字,没有喜悦,只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成功了。她的“言灵”回来了。
几乎同时,她接到了孙妍带着哭腔的电话——抄袭行为被网友扒出,社里正在紧急开会,要严肃处理她,她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毁掉……
林薇挂了电话,双手冰凉。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她保住了自己的写作能力,却将一个无辜的人推入了深渊。
而且,那个冰冷的声音说过,“以新誓抵旧誓”。
孙妍的食言,抵消了她林薇的食言。
那么,孙妍失去的“诚信”和前途,又该由谁来“补偿”?这恐怖的链条,是否会一直延续下去?
她猛地想起离开槐荫镇时,回头望的那一眼。
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那口“食言井”静静地藏在阴影里,仿佛一张贪婪的、永远无法填满的嘴。
它吞噬的,从来不只是几句誓言,而是人性的底线,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林薇获得了“新生”,却仿佛能听到那井水在黑暗中流动的、满足的叹息声,以及……下一个受害者,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她的解脱,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而这“食言”的诅咒,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向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