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靠山吃山,除了猎户药农,还有一种营生——采茶人。
清明谷雨前后,云雾缭绕的山巅,那些老茶树发的嫩芽,是顶尖的好茶,价比黄金。
但老采茶人传下规矩:上山采茶,日落前必须下山。
尤其是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唱歌声、哭笑声、或是熟人呼唤,都绝不能回应,更不可循声去找。
那山里,有些东西,就爱模仿人声,专门在夜里诱人。
这规矩,采茶女小满从小听到大。她手脚麻利,是村里采茶的一把好手。
这年谷雨,茶叶长得正好,价钱也高,小满想着多采些,好给病弱的母亲抓药。
眼看日头西斜,同行的婶子们都收拾背篓下山了,小满看着不远处一片极好的茶芽,心里不舍。
“小满,走喽!天快黑了!”同村的春婶喊道。
“婶子,你们先走,我再采一把就回!”小满应道。
“可不敢耽搁!山里的规矩忘了?”春婶提醒。
“晓得啦,就一会儿!”小满嘴上答应,手上却没停。
不知不觉,最后一抹晚霞也隐入了群山背后,浓重的暮色裹挟着山雾弥漫开来。
小满这才惊觉,四周已是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山路都看不清了。
她慌忙收拾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赶。
山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许多人在低声呜咽。
小满心里发毛,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调子,婉转哀怨,是本地流传的一首古老山歌,唱的是女子等待远征未归的情郎。
歌声时断时续,仿佛就在前方不远的山坳里。
小满停下脚步,侧耳细听。这荒山野岭,天都黑透了,谁会在这唱歌?
而且,这声音……怎么有几分像她那去世多年的姐姐?姐姐生前最爱唱这首山歌,嗓音也是这般清亮。
“姐……?”
小满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随即猛地捂住嘴,想起了老辈的禁忌——“夜歌勿应”!
她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听,埋头继续赶路。
可那歌声,却如影随形。
“妹……妹……小满……”
歌声停了,转而变成了清晰的呼唤,声音带着哭腔,凄凄切切,
“姐摔伤了……走不动了……就在前面……你来扶我一把……”
这声音,与姐姐生前一般无二!
小满的眼圈瞬间红了。
姐姐是为了采药给她治病,才失足掉下悬崖的,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姐……你真的……还在吗?”
强烈的思念和愧疚淹没了她,禁忌和恐惧被抛到了脑后。
她循着那声音,偏离了下山的小路,朝着漆黑的山坳里走去。
“对……过来……姐在这儿……”
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
小满拨开齐腰深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越往里,雾气越浓,那歌声和呼唤也越发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终于,她看到前方一块大青石旁,模模糊糊坐着一个人影,看身形衣着,正是她姐姐!
“姐!”
小满泪水夺眶而出,扑了过去。
就在她即将碰到那身影的瞬间,那人影猛地转过了头!
那根本不是她姐姐!
那是一张空白的面皮!
没有五官,没有起伏,只有在原本是嘴巴的位置,裂开了一道漆黑的缝隙,那哀婉的歌声和呼唤,正从这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小满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吓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那无脸的东西缓缓站起身,朝着小满“走”来,动作僵硬,像是提线木偶。
它伸出苍白枯瘦的手,抓向小满的喉咙。
“好妹妹……留下来……陪姐姐唱歌……”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皮肤,小满一个激灵,求生本能让她猛地向后一仰,摔倒在地,恰好躲开了那一抓。
她连滚带爬地向后挪,背篓里的茶叶撒了一地。
那无脸的东西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不疾不徐地逼近。
小满惊恐万分,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忽然,她的手摸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残破石碑!
石碑上似乎还刻着模糊的字迹。
就在这时,远处山下,传来了焦急的呼唤和晃动的火把光芒,是村里人见小满久未归,召集青壮上山来寻了!
“小满——!小满——你在哪儿?”
是人声!是活人的阳气!
那逼近的无脸东西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充满怨毒的低吼,身影在浓雾中迅速变淡,如同融化的冰雪,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萦绕在耳边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小满瘫软在石碑旁,大口喘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村民们找到她时,她已是精神恍惚,只会指着那片黑黢黢的山坳,语无伦次地说:
“脸……没有脸……唱歌……”
自那以后,小满病了很久,身体虽然康复,却再也不敢上山采茶,甚至听到山歌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而村里关于“夜歌鬼”的传说,也更加具体和恐怖。
人们说,那是一种山里的精怪,没有自己的面孔和声音,专靠模仿逝者来引诱活人。
它用歌声和呼唤勾起生者的思念与愧疚,一旦你回应了,它便会缠上你,夺取你的声音,甚至你的脸皮,让你也成为它那样游荡在山里、只会模仿的怪物。
小满是幸运的,村民来得及时,那东西尚未得逞。
但谁又能保证,下一个被歌声迷惑、在夜色中回应呼唤的人,能有她这般运气呢?
从此,我们那儿的采茶人,再无一人敢在日落後滞留山中。
那条“夜歌勿应”的规矩,也用血淋淋的教训,刻进了每个靠山吃饭的人的骨子里。
因为那缭绕在夜雾中的歌声,唱的可能不是相思,而是索命的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