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靠山吃山,也敬山。
老辈子传下话:深山里有些东西,看得,摸不得;有些东西,连看都看不得。
尤其是那些不知年月、无人祭扫的荒坟孤冢,若是塌了,露出里面的白骨,万万不可用手去碰,更不可将其拾回家里。
那骨头里,藏着死者生前的怨气、病气、或是未了的执念,活人沾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就会被那骨头里的“东西”缠上,甩不脱,逃不掉。
这规矩,捞尸人陈老歪最是清楚。
他干的就是跟死人打交道的营生,每次捞起尸身,都小心翼翼,绝不去碰那些零散的骸骨。
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那年初冬,黑水河上游冲下来一具无名尸,卡在了回水湾的乱石滩上。
尸身早已腐烂殆尽,只剩下一副灰白的骨架,七零八落。陈老歪受官府所托,前去打捞。
乱石滩水急石滑,陈老歪费了好大劲,才用长竿和挠钩,将那些散落的骨头一块块捞到岸边。
就在他准备用草席收敛最后几块指骨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去,情急之下,右手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撑——正正按在了一截光滑的、像是人小腿骨的骨头上!
那骨头触手冰凉,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钻了上来,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心里暗道一声“晦气”!
他记得规矩,连忙对着那堆白骨作揖告罪,然后用草席匆匆裹了,送去义庄,算是交了差。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当天晚上,陈老歪就开始不对劲。
先是觉得右手那只碰过骨头的手指,始终冰凉冰凉的,像是浸在寒水里,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接着,他身上开始发痒,尤其是后背,像是有很多小虫子在爬。
他对着那面模糊的铜镜,费力地扭头看去,只见后背心的位置,不知何时,浮现出几块暗红色的、边缘模糊的斑痕,形状……竟有几分像人的指印!
陈老歪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日前那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没敢声张,只想着或许过几天就好了。可情况却越来越糟。
他晚上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是一个穿着破烂白衣、看不清面目的黑影,蹲在他的床边,用那双只剩下骨节的手,一遍遍地抚摸他的后背,动作缓慢而执着,嘴里还喃喃低语,听不清说什么,但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阴冷和……渴望。
白天则精神恍惚,耳边总像是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声音飘忽,引着他往河边、往荒僻处走。
有几次,他差点就跟着那声音走远了,幸好被熟人看见叫住。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对某些东西,产生了诡异的熟悉感。
比如,村里木匠新做的一张矮凳,他从未见过,却一眼就觉得那凳子该放在西南角;
又比如,隔壁孩子丢失的一只布老虎,他鬼使神差地就在自家柴堆后面找到了。
这些莫名的“知晓”,让他毛骨悚然。
他后背那暗红色的指印,颜色越来越深,范围也在慢慢扩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这印记,一点点地往他身体里钻。
陈老歪终于撑不住了,他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他拖着日渐沉重的身子,去找镇上那位懂阴阳的瞎眼余婆婆。
余婆婆听他说完,又用那双干枯如鸡爪的手,在他后背那印记上细细摸了一遍,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
“老歪啊老歪,你这次……怕是沾上‘硬茬子’了!”
余婆婆嘶哑着嗓子说,
“你这不是普通的冲撞,是‘拾骨契’!”
“拾骨契?”陈老歪茫然。
“嗯。”余婆婆叹了口气,
“那副骨头的主人,死前必有极大的冤屈或执念,魂魄未散,全附在那副骨头上了。你用手碰了它,就等于和它定了‘契约’,它缠上你了!它要通过你,了却它生前的念想!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是它在把自己的记忆,往你脑子里塞!”
陈老歪吓得面如土色:“那……那怎么办?婆婆救我!”
余婆婆沉吟良久,摇了摇头:“难办。寻常驱邪的法子,对付不了这种根植于骨血契约的纠缠。除非……找到那副骨头真正的归宿,或者,完成它未了的执念。否则,等那印记遍布你全身,你的魂儿,就会被它彻底挤出去,你这身子,就成了它的新‘壳’!”
“可……可那就是一副无名尸骨啊!我上哪儿去找它的归宿和执念?”陈老歪绝望道。
“它既找上你,自然会引你去。”余婆婆道,
“你仔细想想,除了那些熟悉感,可还有别的异常?比如,特别想去某个地方?或者,对某个人、某件事,突然有了强烈的念头?”
陈老歪皱着眉,苦苦思索。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
“河!黑水河上游!这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往上游走,心里有个声音在催我……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着我!”
“那就去!”余婆婆斩钉截铁,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顺着它的指引去!但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守住本心,你是陈老歪,不是它!”
第二天,陈老歪揣着余婆婆给的几道护身符,带着一把柴刀,依着心中那莫名的牵引,逆着黑水河,往上游走去。
越往上游,人迹越罕至,山林越密。
那心中的牵引感也越发强烈,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在拽着他往前。
走了大半天,日头偏西时,他来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
山坳里,有一座几乎被荒草藤蔓完全淹没的废弃木屋。
屋前,有一口早已干涸的石井。
看到那木屋和石井的瞬间,陈老歪浑身剧震!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洪水般冲垮了他的意识!
无数陌生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一个穿着旧式长衫的年轻书生,一个面容姣好却泪眼婆娑的女子,激烈的争吵,黑暗的井口,绝望的挣扎……
是那骨头主人的记忆!它是在这里被害的!被推下了这口井!
它的执念,就是这口井和这座木屋!
陈老歪双眼赤红,呼吸急促,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一切。
他踉跄着走到井边,扒开荒草,冲着那漆黑的井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不属于他自己的、充满冤屈的嘶吼:“啊——!”
吼声在山坳里回荡。
就在这时,他后背那暗红色的指印,猛然变得灼热滚烫!
与此同时,那干涸的井底,似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叹息。
那股一直缠绕着他的、冰冷的牵引感,骤然消失了。
脑中那些纷乱的陌生记忆,也如潮水般退去。
陈老歪瘫软在井边,大汗淋漓,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他挣扎着起身,在那废弃木屋的墙角,找到了一块半埋在地里的、刻着模糊字迹的砖石,上面似乎是个“李”字。
后来,陈老歪将此事告知了官府。
官府派人探查,从那枯井深处,果然又挖出了几块属于同一副骨架的遗骸,并在木屋附近,找到了更多线索,牵扯出一桩几十年前的谋杀旧案,真凶竟是当时镇上的一个李姓乡绅,早已病故。
官府将骸骨重新收殓,择地安葬。
而陈老歪后背那诡异的指印,也随着骸骨入土为安,慢慢地淡化,最终消失了。
经过这番生死劫难,陈老歪对“拾骨契”的规矩,有了彻骨的领悟。
他告诉后辈,水里捞尸,岸上拾骨,都是刀尖跳舞的营生。
那冰冷的白骨,或许封存着一段滚烫的冤屈。活人的手,碰不得,也承不起。
一旦沾上,就不是简单的驱邪能了事的,非得把那沉埋的真相,血淋淋地挖出来,让那困于骸骨中的魂灵,得以安息才行。
从此,他捞尸时更加谨慎,见到散落白骨,必定先用柳条圈隔开,焚香祷告之后,才用特制的工具远远拨动。
因为谁知道,那下一副看似无奇的骨头里,又锁着怎样一段不甘的过往,等着一个不慎的触碰,来开启一场恐怖的“契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