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食堂内弥漫着合成营养膏单调寡淡的气味,混杂着清洁剂与人群聚集的体味。长条金属餐桌冰冷坚硬,马克正埋头对付餐盘里牛奶,努力忽略那股挥之不去的、有些腥味的怪异味道。
“嘿,马克!”红寇响亮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活力,毫无预兆地在他对面响起,震得餐盘都仿佛晃了一下。她屈指,“咚”地一声,力道不轻地弹在马克的额头上。
马克“嘶”了一声,捂着额头抬起脸,正对上红寇凑近的笑脸。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的猎荒者作训服,火红的短发像一簇跳跃的火焰,映得她眼里的促狭光芒格外明亮。
她另一只手里捏着半块合成蛋白块,在自己餐盘和马克的牛奶之间来回比划,像在掂量某种珍稀战利品。
“瞧瞧你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活像在啃噬极兽的硬皮!给,我这块‘美味’让给你了,感不感动?”红寇故意拉长了调子,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她手腕一翻,作势要把那灰白色的蛋白块丢进马克的牛奶里。
马克下意识地护住餐盘,刚想回嘴,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急急忙忙、贴着食堂金属墙壁阴影移动的身影。
那是个尘民,身形矮小瘦削,穿着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工装,像只受惊的耗子。马克认得他,昨天刚听人们说的,这家伙是红寇冒险从磷火母兽吸力边缘拖回。当时他被钢筋卡住,吓得几乎失禁。
此刻,那尘民紧张地左右张望,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工装上衣的口袋,仿佛里面藏着烧红的炭块。他的目光穿过喧闹嘈杂的人群,极其短暂地与红寇对上了一瞬,随即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消失在通往通道口的拐角阴影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如同细小的毒蛇,瞬间窜上马克的脊椎。他猛地扭回头看向红寇,想提醒什么。
红寇捏着蛋白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如同被风雪冻结的野火,一点点褪色、凝固。她显然也看到了,也认出了。
那双总是跳动着火焰的明亮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马克愕然的脸,但更深的地方,却浮起一层难以置信的刺痛和一丝……了然的苦涩。那苦涩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红寇?”马克的心沉了下去,低声唤道。
红寇没应声。她捏着那块蛋白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慢慢、慢慢地将手臂收回,把蛋白块轻轻搁回自己餐盘边缘。那动作失去了所有的轻松随意,带着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滞涩。
就在这时,食堂入口处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军靴踏地声,如同冰冷的铁锤敲打着金属地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咀嚼和低语。
人群的喧嚣像被无形的巨手掐住,迅速低伏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压抑的死寂。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无数道目光惊恐地投向入口。
城防军副司令森格带着一队全副武装、面无表情的士兵,如同楔子般强硬地切入食堂。森格身形魁梧,脸上一条横贯颧骨的旧疤让他本就冷硬的面容更显狰狞。
他没有穿戴头盔,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鹰隼,精准地扫过人群,最后牢牢钉在红寇和坐在她身旁不远那张桌子、同样停下动作的破晓身上。
破晓沉默如磐石,感知到森格目光的瞬间,魁梧的身躯绷紧,搁在餐盘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死寂在蔓延,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
森格大步流星地走到红寇和破晓所在的餐桌前,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如同丧钟。他冰冷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红寇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食堂里:
“猎荒者指挥官红寇,副官破晓。不要让我们难堪,你知道原因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词句,陈述句的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为什么?”马克猛地站起身,餐盘被带得“哐当”一声歪斜,牛奶泼洒出来。他嘶声问道,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被激怒的火焰。
周围的猎荒者队员们也纷纷站起,脸上交织着震惊、不解和压抑的愤怒,目光灼灼地盯着森格。
森格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马克。他依旧只看着红寇和破晓,嘴角绷紧,那条刀疤显得更加冷酷:“请随吧。”他侧身,让出通道,身后的士兵无声地向前迫近一步,手中的制式步枪微微抬起,枪口闪烁着冰冷的幽光,威慑不言而喻。
破晓深吸一口气,粗壮的手臂撑在桌面上,魁梧的身躯缓缓站直。他没有看那些士兵,也没有看森格,深褐色的眼珠如同沉静的深潭,只是定定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几步之外的红寇。
红寇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她低着头,火红的短发垂落,遮住了侧脸,看不清表情。整个食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沉重得如同实质。
几秒钟,漫长的几秒钟死寂。
终于,红寇动了。她没有抬头,只是伸出左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探进自己贴身的猎荒者制服内侧口袋。她的手在里面摸索片刻,再拿出来时,指间捏着一张磨损严重、边缘微微卷曲的塑封照片。
她站起身,转过身,正对着马克。脸上已没有了惯常的张扬笑意,也没有愤怒和悲伤,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她走到马克面前,微微屈膝蹲下,让自己的视线与年轻的马克平齐。那双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马克,里面翻涌着马克此刻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感,有不舍、有决绝、有嘱托,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的温柔。
“马克,”红寇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点沙哑,却清晰地钻进马克的耳朵,“叫我一声‘姐’。”
马克愣住了。身体瞬间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自从灯塔三大法则颁布,红寇明令禁止他在任何公开场合用这个称呼,甚至私下里也完全禁止了。
这禁令如同冰冷的铁律,早已刻进他的骨子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森然的城防军和无数双注视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抗拒攫住了他。叫,就是当众触犯禁忌,就是引火烧身。不叫……
他看着红寇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逼迫,只有平静的等待,像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港湾。
马克的嘴唇嗫嚅着,喉咙干涩得发紧。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食堂门口那个尘民仓惶逃走的背影,想起红寇刚才瞬间冻结的笑容,想起她冒险救下那个尘民时毫不犹豫的动作……一种巨大的、混合着不祥预感的心痛猛地攥紧了他。
“……姐。”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但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荡开涟漪。
红寇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水光,快得仿佛只是错觉。她用力抿了一下唇,随即,一个极其短暂、却灿烂得如同燃烧殆尽的星火般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
“拿着。”她把那张攥得温热的照片,轻轻、却无比坚定地塞进马克本能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她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仿佛烙铁。
马克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住了那张承载着过往温情的薄薄照片,粗糙的塑封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感。
下一秒,红寇已霍然起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覆盖上冰雪般的平静和决然。她没有再看马克一眼,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自然。
她挺直脊背,大步走向森格让开的通道,步伐坚定,火红的短发在顶灯下跳跃,像一面不屈的战旗。
破晓紧跟在红寇身后半步的位置,如同她最沉默的影子。魁梧的身躯带着山岳般的力量感,深褐色的眼眸只凝视着前方那道火红的身影,对两侧冰冷的枪口和无数道惊骇的目光视若无睹。
士兵们簇拥而上,沉重的军靴踏地声再次响起,如同送葬的鼓点,淹没了马克徒劳伸出的手和喉咙里卡住的嘶吼。
两道身影,一红一沉默的黑,转眼就被钢铁的灰色洪流吞没,消失在食堂冰冷的合金门后。
马克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风暴中的石像。右手死死攥着那张照片,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左手掌心空悬着,徒劳地伸向红寇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