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久之前了。
灯塔下层,b-7区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粘稠的金属锈蚀味和循环过滤系统也祛不净的淡淡腥气。格雷行走在狭窄的维修通道内,厚重的长靴踏在格栅地板上,发出沉闷回响,融入管道深处永不停歇的、低沉压抑的嗡鸣背景音里。
左臂的“审判之锤”覆盖着冰冷的钛合金装甲,暗红色的能量纹路在接缝处缓缓流淌,右眼“普罗米修斯”的六边形蜂巢瞳孔不断收缩微调,过滤着昏暗光线中漂浮的尘埃,扫描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结构应力裂缝。
刺耳的蜂鸣警报就是在这时撕裂了固有的噪音。“警告!b-7区,次级能源管道,压力异常!疑似泄漏!警告!”合成女音冰冷急促地在格雷耳内的通讯器响起,同时在他的义眼视界中投射出精确的三维坐标。
格雷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加快。他只是微微调整了方向,沉重的军靴踏在通往更深处的阶梯上,发出更为坚实的声响。机械臂关节处的能量纹路亮度提升了一档,发出低沉的预热嗡鸣。
对于这座悬浮于末日云层之上的钢铁孤岛,每一处能源管道的泄漏都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重力体的维护、生态穹顶的照明、循环净水、乃至维持整个灯塔悬浮的反重力核心……一切皆仰赖这流淌在庞大金属躯体内的能量之血。
泄漏点在一条粗大主脉的复杂阀门组后方。厚重的隔离门在他靠近时自动滑开,一股灼热、带着浓烈电离臭氧和金属烧熔味道的气流扑面而来。
橘红色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将布满粗粝管道和巨大阀门的空间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加压冷却液如同滚烫的银蛇,从一处破裂的合金焊缝中嘶嘶喷溅,落在地面格栅上腾起呛人的白烟,嗤嗤作响,腐蚀着金属。
格雷的右眼瞬间锁定了破裂点,热成像视野里,那处破损是刺目的亮白色。他没有丝毫犹豫,左臂抬起,“审判之锤”掌心正对泄漏口。不需要复杂的瞄准程序,普罗米修斯义眼已瞬间完成弹道计算,将目标和路径线清晰地投射在视界中。
“充能1%,聚焦模式。”格雷的声音毫无波澜。
机械臂掌心的装甲板无声滑开,露出下方蜂窝状的微型能量聚焦阵列。暗红色的纹路骤然变得明亮,发出一种低沉到近乎无声的、却让周围空气都为之震颤的能量汇聚声。
一道只有手指粗细、却亮得刺眼的橘红色高能粒子束无声射出,精准地命中了破裂的焊缝边缘。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仿佛最高明的焊工在作业。
粒子束所过之处,破裂的合金边缘瞬间熔融、重新融合,喷溅的冷却液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小、最终停止。只剩下被熔融金属填补好的创口周围,一片暗红灼热,缓缓冷却。
白烟渐渐稀薄。格雷收回左臂,覆盖装甲的掌心依旧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热浪。普罗米修斯义眼的扫描光束如同探照灯,在修复处和周围管道上反复扫过,确认着结构完整性和辐射残留。红灯停止闪烁,刺耳的警报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管道深处永不疲倦的嗡鸣。
就在扫描光束扫过阀门组下方一片被巨大金属基座遮挡的阴影时,格雷的动作顿住了。
普罗米修斯义眼的红外模式自动切入。那阴影之中,并非冰冷的金属,而是呈现出一个人形的、带着微弱生命热源的轮廓。那轮廓异常瘦小,蜷缩着,紧紧抱着膝盖,如同一只受惊后藏进最深处缝隙的幼兽。
格雷右眼的红光锁定着那片阴影,蜂巢瞳孔高速旋转调整着焦距和光谱分析。他无声地向前迈了半步,沉重的军靴踩在积着薄薄一层冷却液残留的格栅上。
阴影深处,一双眼睛猛地睁开,在昏暗的光线和义眼红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惊惧到极点的光芒。那是一个孩子。一个约莫七八岁,头发枯黄打结,小脸脏污得几乎看不清五官,裹着一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沾满油污的旧工作服的小女孩。
她的身体在格雷目光锁定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小动物濒死般压抑的呜咽,拼命地往后缩,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管道,仿佛想把自己嵌进金属里。
格雷蹲了下来。这个动作对于他穿着厚重战斗服、左臂是庞大电磁炮的体型来说,显得有些笨拙。金属膝盖护甲撞击格栅,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阴影里的小小身影又是一缩。
普罗米修斯义眼的光束温和了一些,但扫描仍在继续。穿透薄薄的工作服和污垢,快速分析着骨骼发育、肌肉密度、体表微循环……数据流瀑布般在格雷的视界边缘刷过。
突然,一条标记为淡黄色的基因序列片段被单独提取、放大、与数据库进行对比。蜂巢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扫描光束有一瞬间的凝滞。
那是一个罕见的、与线粒体能量代谢相关的隐性缺陷标记。
眼前这个蜷缩在能源管道下、散发着恐惧和绝望气息的小女孩,竟然携带者同样的、来自造物主恶作剧般的伤痕印记。
扫描视野里,代表她生命体征的读数在惊恐中剧烈波动,心率过速,呼吸浅促,体温偏低。一些陈旧性营养不良和轻微代谢紊乱的标记也在闪烁。但最触目的,是她视界中自动关联检索出的档案记录。
档案照片上,是一对穿着灯塔科研部门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女,笑容拘谨而温和。下方是冰冷的黑色状态栏:[身份:艾略特(父),莉亚(母)。状态:已故。]
格雷的目光扫过死因那一行简短到残酷的文字:[b-3区,高维生物神经图谱同步实验舱,意外过载事故。遗体回收状态:与实验舱内壁生物活性涂层高度融合,无法物理分离。建议:整体封存。]
冰冷的文字像针,刺在格雷早已被金属和能量回路包裹的感知核心上。他仿佛能闻到那场事故后清理现场时弥漫的、蛋白质被极端能量瞬间碳化又融合的焦臭味。这对父母,连同他们的梦想、恐惧和未完的责任,最终化为了一层覆盖在实验舱内壁的、无法剥离的黑色污迹。
而他们的女儿,此刻正蜷缩在父辈殒命之地的下层管道缝隙里,像一粒被狂风卷到角落、随时会被下一波金属洪流碾碎的尘埃。她小小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带着缺陷的生命之火。
管道深处冰冷的嗡鸣声似乎放大了,填充着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小女孩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压抑到极致的抽泣,瘦弱的肩膀在宽大的工作服下剧烈耸动。
格雷沉默着,普罗米修斯义眼持续锁定着那张被恐惧扭曲的小脸。
他庞大的、覆盖装甲的身影半蹲在狭窄的通道里,身后的旋转警示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布满管道和阀门的金属墙壁上,如同沉默的守护巨像,又像择人而噬的凶兽。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液。
他尝试着开口,常年发布命令和战斗指令的声带,在试图发出一个平缓、甚至称得上“温和”的音节时,显得异常僵硬。“名字?” 格雷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在管道的回响中有些失真。
阴影里的抽泣声猛地停止了。那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格雷右眼散发出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红光,小小的身体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沉默。只有污浊泪水冲刷出两道痕迹,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格外刺眼。
普罗米修斯义眼视界里,代表她应激反应的数值再次飙升到了危险的红线。格雷没有再问。他调出了刚才档案关联的监护人信息,一个名字清晰地标注在女孩的档案页上。
“梅薇。”格雷再次开口,这次是陈述,而非疑问。
他叫出了这个名字,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穿透了女孩恐惧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