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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挂在后台横梁第三根木椽上,风从戏台东侧的破窗钻进来时,伞面会轻轻蹭过旁边的绣绷,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用指尖轻扫过叠好的绸缎。安诺仰头看了半晌,忽然发现伞骨靠近伞柄的地方,有一处颜色比别处深——不是雨水浸的霉,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磨过,露出了木头原本的浅黄。

她搬来木梯,踩着梯阶往上探身,指尖刚碰到那截伞骨,就觉出不对。指腹划过的地方有细微的凹凸,不是木材自然的纹理,更像是用细刀在上面刻了字,只是刻痕极浅,又被常年的油垢盖着,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江树,你过来看看。”她回头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紧。

江树正蹲在戏台中央的木柱旁,手里拿着小刷子,一点点清理柱根的霉斑。听见喊声,他把刷子往衣摆上蹭了蹭,起身走过来:“怎么了?”他顺着安诺的手势看向伞骨,伸手够了够,指尖在那处停顿片刻,忽然“哦”了一声,“是有字,你看这形状,像个‘周’字?”

安诺的心猛地一跳。周师傅的“周”?她从兜里掏出之前挑戏服残片用的绣花针,小心地刮掉伞骨上的油垢。随着表层的黑灰一点点脱落,刻痕渐渐清晰起来——确实是个“周”字,笔画收尾处有些毛糙,像是刻的时候手在抖,最后一笔还微微往上挑了挑,和琴轴里那张纸条上“等你”的“你”字收尾,竟有几分像。

“这伞……”安诺把伞从横梁上取下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伞面的“断桥”图已经褪色得厉害,白娘子的衣袂只剩淡淡的青影,许仙的伞柄更是几乎融进了背景里,但伞骨内侧,除了那个“周”字,靠近伞骨末端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小的刻痕,像是个“张”字,只是刻了一半就停了,末尾的一捺只划了道浅印,像没说完的话。

“当年周师傅是不是想把这伞送给张老板?”林晓抱着刚从布行买回来的底布走进来,听见两人的对话,把布往绣绷上一放,凑过来看那把伞,“你看这‘张’字没刻完,说不定是没来得及——张老板走得急,他没机会把伞送出去,就只能先收着,后来不知道怎么流落到镇上的修伞摊了。”

安诺没说话,手指摩挲着那个没刻完的“张”字。她忽然想起阿梅信里写的“周师傅不肯跟他走,说要守着戏台,守着这棵石榴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周师傅不是不肯走,是走不了?还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这把没刻完字的伞,是不是就是他没说出口的话?

“先把伞收好吧,别再挂回去了,免得再磨掉刻痕。”江树伸手接过油纸伞,小心地收拢伞面,“对了,戏台中央那根木柱,霉斑比我想的严重,刚才刮开表层的霉,发现里面的木头有点空了,得找根新的木料换掉,不然开台的时候人多,不安全。”

这话让安诺瞬间回过神。戏台的木柱是当年建戏台时就立着的,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柱身上还刻着缠枝莲纹,只是年代久了,花纹里积满了灰,有的地方还被虫蛀出了小洞。“找新木料?可现在哪儿找这么粗的老木料?”她皱起眉,“李爷爷说过,当年建戏台用的都是百年的老杉木,现在镇上的木料行,最多只有几十年的。”

江树叹了口气,指了指木柱根部:“我刚才用小锤子敲了敲,靠东边的这侧,声音是空的,应该是蛀得厉害。要是不换,下雨的时候雨水渗进来,木柱烂得更快。”他蹲下身,用刷子轻轻扫开木柱旁的泥土,忽然停住了动作,“等等,这是什么?”

安诺和林晓凑过去看。泥土里,露出一小截深色的东西,不是石头,倒像是木头的边角,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漆——和戏台木柱上的漆色一模一样。江树用手小心地挖开周围的土,那截木头渐渐露出来,竟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望”字,边缘还雕着半朵莲花,和木柱上的缠枝莲纹能对上。

“这是木柱上掉下来的?”林晓伸手摸了摸木牌,“你看这断面,像是被人故意锯下来的,不是自然断掉的。”

江树把木牌翻过来,背面有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划的,凑到光下仔细看,能辨认出“民国三十七年”几个字——正是张老板走的那一年,也是阿梅最后一封信的年份。“民国三十七年……”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难道当年这根木柱就出过问题?有人锯了块木牌下来,想做标记?”

安诺忽然想起李爷爷昨天说的话——“当年老安带头反对拆戏台,还组织村里的人一起修戏台,把戏台加固了”。难道爷爷当年修戏台的时候,就发现木柱有问题,锯了块木牌做记号,想提醒后来的人?可他为什么不直接换掉木柱?

“去找李爷爷问问吧。”她站起身,把木牌小心地放进兜里,“说不定他知道当年的事。”

三人锁好戏台的门,往李爷爷家走。路上要经过村里的老井,井边围着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看见他们,其中一个姓王的老太太开口喊住安诺:“诺丫头,你们最近总往戏台跑,是不是在修戏台啊?”

安诺点点头:“是啊,王奶奶,想把戏台修好了,办个开台仪式。”

王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叹了口气:“修戏台好啊,当年你爷爷为了保住戏台,跟村里的人吵了不少架呢。”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三人让出位置,“那时候村里要修水库,村干部说戏台占地方,要拆了建仓库,你爷爷不同意,说戏台是望溪村的根,拆了根,村里的人就散了。后来他带着人去山上砍木料,想加固戏台,结果不小心从坡上滑下来,腿摔断了,躺了半个月,也没说过一句后悔的话。”

安诺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过爷爷摔断腿的事。爷爷的笔记里只写过“组织村民修戏台”,却没提过自己受伤。她忽然想起爷爷晚年的时候,每到阴雨天,右腿就会疼,那时候她问爷爷怎么回事,爷爷只说是年轻时不小心碰的,没多说一个字。

“你爷爷啊,就是太犟了。”王奶奶继续说,“当年修戏台的时候,木柱蛀了,有人说换根新的,他偏不,说老木柱有戏班的灵气,换了就不是原来的戏台了。他让人把木柱里面的蛀虫清理干净,再用桐油和石灰填进去,外面再包一层铁皮,说这样能撑几十年。现在看来,他没说错,这木柱不就撑到现在了嘛。”

原来爷爷当年没换木柱,是为了保住戏班的灵气。安诺心里一阵发酸,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的木牌——那块木牌,说不定就是爷爷当年清理木柱时锯下来的,上面的“望”字,是“望溪戏班”的“望”,也是“盼望”的“望”。

到了李爷爷家,李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他们手里的木牌,手里的斧头顿了顿:“这木牌……是从戏台木柱底下挖出来的?”

安诺点点头,把木牌递过去:“江树说木柱里有蛀洞,我们挖泥土的时候发现的。王奶奶说,当年爷爷为了修戏台,摔断了腿?”

李爷爷接过木牌,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土,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是啊,那时候你爷爷都快五十了,还跟年轻人一样往山上跑,砍了木料往回运的时候,脚下一滑,从半山腰滚了下去,腿骨断了两根。我去医院看他,他还笑着说,没事,腿断了能好,戏台拆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把木牌翻过来,指着背面的刻痕,“这‘民国三十七年’,就是当年修戏台的年份,这木牌是你爷爷锯的,他说要留个记号,让后来的人知道,这戏台是怎么保住的。”

江树皱了皱眉:“那现在木柱里的蛀洞怎么办?当年用桐油和石灰填过,现在可能又空了,要是不处理,真的不安全。”

李爷爷放下斧头,想了想:“后山的老林里,还有一棵老杉木,是当年你爷爷特意留下的,说万一戏台的木柱坏了,就用那棵树的木料换。那棵树长得慢,现在应该够粗了,就是不好砍,得找几个人一起去。”

“我去!”安诺立刻说,“明天我就去后山看看。”

李爷爷点点头:“好,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对了,你们昨天从石榴树下挖出来的瓦罐,里面的信笺有没有提到一个叫‘阿春’的人?”

“阿春?”安诺愣了一下,“没有啊,信笺里只提到了张老板、周师傅和陈妹子,没提过阿春。”

李爷爷叹了口气:“阿春是戏班的武生,当年和张老板关系最好,张老板走后,阿春也离开了望溪村,再也没回来过。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要是能找到他,说不定能知道张老板后来到底去了哪里。”

安诺心里一动。阿春?这个名字从来没在之前的旧物里出现过,他会不会知道张老板没回来的原因?她忽然想起爷爷笔记里的一页空白,那页纸的边缘有淡淡的墨痕,像是写了什么又擦掉了,会不会和阿春有关?

“我们再找找阿梅的信笺,说不定漏看了什么。”林晓说,“阿梅既然记录了戏班的日常,说不定会提到阿春。”

几个人回到戏台,安诺从暗格里取出瓦罐,把里面的信笺一张张摊开,在煤油灯下仔细翻看。信笺大多是阿梅的日常记录,有的写戏班的排练,有的写村里的琐事,直到翻到倒数第三张,才看到一行小字:“阿春说,张老板去南方是为了找他的妹妹,他妹妹当年被卖到了南方的戏班,他说找到妹妹就回来,和周师傅一起守着戏台。”

“找妹妹?”江树凑过来看,“之前李爷爷说张老板是因为戏班要散了才走的,原来还有这个原因。”

安诺心里忽然亮了一下。张老板不是不回来,是没找到妹妹?那他后来找到妹妹了吗?为什么还是没回望溪村?她把信笺小心地叠好,放回瓦罐里,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阿春知道张老板后来的消息,要是能找到阿春,就能解开张老板没回来的谜团。

“明天砍完木料,我们去镇上问问吧。”安诺说,“镇上的老人多,说不定有人知道阿春去了哪里。”

江树点点头:“好,明天先去后山看老杉木,再去镇上打听阿春的消息。”

夜色渐深,戏台里的煤油灯芯“滋滋”地燃着,油纸伞被放在戏台的角落,伞骨上的“周”字和没刻完的“张”字,在灯光下泛着浅黄的光。安诺看着那把伞,忽然觉得,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就像伞面上的“断桥”——看似断了,其实只是被岁月的雾遮住了,只要一点点拨开雾,就能看到桥的另一端,藏着没说完的话,没实现的约定。

她走到戏台中央的木柱旁,伸手摸了摸柱身上的缠枝莲纹。指尖划过冰冷的木面,仿佛能摸到爷爷当年用桐油和石灰填补蛀洞的温度,摸到张老板和周师傅在戏台上演戏的身影,摸到阿梅在后台写信的指尖。

“放心吧,”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木柱里的灵气说话,也像是在对那些没回来的人说话,“我们会把戏台修好,会找到阿春,会知道你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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