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一旁,静静听着国君叙述今日朝堂之事。
可当他提起李掌柜那本陈年账册,并将其与雾影郎带回的硫磺、海图一同列为铁证时,我脑海中仿佛被一道闪电骤然劈开——
原来他们早已在暗中收集、串联这一切。
那本账册,恐怕在我第一次上书提及李掌柜之后,就已悄然送到了御案之上。
还有那硫磺矿石的出处、海图背后的脉络……他们掌握得远比我想象的更深。
怪不得爹娘信中再三叮嘱“禾禾稍安勿躁”。
怪不得国君的回信里,也藏着同样一句“禾禾稍安勿躁”。
这几个字,不是敷衍,不是疑虑,而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是让我莫要心急、以免打乱步调的深意。
思及此,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额角竟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冒险潜入朱紫岛,夺盟约,取证据,甚至引得贺楚雷霆报复……这一切,是否都在他们原本缜密的计划之外?
是否因为我这番冲动,迫使陛下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将本来隐秘的安排,推到了今日这般必须立见分晓的境地?
他们原该有更多时间,更从容地布局,更稳妥地调动资源,更悄无声息地完成水师力量的积累……
而我的受伤与贺楚的反击,是否成了过早点燃引信的火苗,逼得他们必须在准备未必万全时,就不得不掀开棋盘,与明里暗里的敌人正面决战?
“广招天下能工巧匠造船……”
陛下激昂的话语犹在耳畔,此刻听来,却让我心头沉甸甸的。
这究竟是水到渠成的顺势而为,还是因我的行动而不得不采取的、略带冒险的加速之举?
暖阁内温暖如春,国君畅快的笑声,爹娘欣慰的神情,贺楚沉稳的姿态,都映在眼中。
可我却仿佛站在一片冰面上,脚下传来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碎裂声。
“禾禾?”
贺楚敏锐地察觉到我瞬间苍白的脸色与细微的颤抖,握住了我冰凉的手,低声唤我,眼中带着疑问与关切。
我猛地回过神,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又望向正含笑看过来的国君与爹娘。
我心头的惊涛再难压抑,那股冰冷的后怕与自责冲破了喉咙,我忽然站起身。
“陛下,爹爹,娘亲……”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我……我有一事,心中实在难安。”
“方才陛下提及李掌柜的账册……我才明白,原来陛下早已暗中布局。”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那么,我贸然闯入朱紫岛,夺取盟约,乃至受伤……是否……是否打乱了原本的谋划?
陛下今日不得不提前亮明底牌,下旨造船,是否……是否因我之故,成了打草惊蛇,迫使朝廷在准备未周之时,便不得不与贤贵妃乃至她背后的势力提前决战?”
我将目光投向爹娘,眼底酸涩:“爹,娘,你们信中让我“稍安勿躁”,是否正是因此?”
我垂着眼,不敢看他们的神情,只觉得手被贺楚更紧地握住,那力道稳住了我微微发抖的身形。
娘亲起身走过来,指尖拭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湿意。
“傻孩子,”她的声音里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你若不去,那份关键的亲笔盟约,如何能如此确凿、如此及时地送到御前?
李掌柜的账册是旧痕,硫磺海图是旁证,可那白纸黑字、朱砂鲜红的叛国契约,才是能一举定乾坤、让所有心怀侥幸者哑口无言的铁证。”
爹爹也走了过来,大手按在我未受伤的肩上,沉稳的声音带着力量:“禾禾,你从未打乱任何计划。你做的,是补全了计划中最关键、也最冒险的一环。我们让你“稍安勿躁”,是怕你……涉险太过。”
此时,一旁的北冥国君缓缓开口,声音沉静,“禾禾,你可知,昨日文德殿上,朕为何先纵容那些杂音?”
我抬起眼,望向他。
“朕需要听到那些声音,需要看清哪些人是真糊涂,哪些人是装糊涂,又有哪些人……是心怀鬼胎。”
他目光如炬,“你抢来的盟约,你的伤,还有贺楚随之而来的雷霆手段,就像投入深潭的三块巨石。
没有这巨石激起千层浪,朕如何能看清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多少泥沙?”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以为我们是“被迫”提前?不,是你为我们创造了最好的时机——一个妄图分裂疆土的叛国者罪行彻底暴露,盟友愤而反击,大义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时机”。
此时下旨造船,名正言顺,势在必行,谁也无法再阻挠。”
我怔怔地听着,但仍有最后一丝疑虑盘旋不去:“可是原本的计划,或许更为稳妥,如今骤然提前摊牌……”
娘亲接过话头,语气冷静如昔,却透着洞悉的锐利:“我们原先的谋划,确实打算步步为营。
固然周全,却也给了对手同样的时间,去编织更密的网,去拉拢更多的人心,甚至……去训练更多的倭寇水卒。”
她看向我,目光柔和下来,“你的朱紫岛之行,不仅让我们拿到了最关键的证据,更是打乱了对手的节奏。”
一旁的北冥国君此时缓缓颔首,唇角竟勾起一丝笑意:“他们只会比我们更慌,更乱!他们精心筹备了十数年,本想待时机成熟时雷霆一击。
如今被你一刀挑破了画皮,所有暗处的勾当都被迫摆到了明处,他们才是被迫仓促应战的那一方!”
爹爹最后总结,语气斩钉截铁:“所以,广招天下贤才,加速建造战船,非但不是打草惊蛇后的无奈之举,反而是趁敌阵脚已乱,集结全力,一击制胜的最好时机!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禾禾,你这匹‘马’,来得正是时候!”
我心中最后那点阴霾与自责,终于在这一番抽丝剥茧、纵横全局的剖析中,彻底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
我不是打乱了棋局,而是以身为子,落下了一步谁也没能预料、却恰恰搅动了全局死水的——妙手。
贺楚此时方才松开紧握我的手,转而轻轻揽住我的肩,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现在,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