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才得以细细打量这精心布置的宫殿内外。
但见朱甍碧瓦之间,彩绸环绕,锦缎铺陈,处处搭设着华丽的彩棚,悬挂着各式精巧的宫灯,将整个宫苑装点得流光溢彩,一派煌煌喜庆之气。
这些彩棚与灯饰不仅极尽美观,更暗含吉祥如意、福寿安康的深意,足见筹备之用心。
由此亦可窥见,芳华县主虽非元熙生母,但在其心中分量极重,此番寿诞的仪制规格,仅比照太后之礼稍逊一筹,已是极尽的尊荣与恩宠。
殿内,七十二名宫女身着锦绣宫装,步履轻盈,鱼贯而入,手中稳稳托举着高达九层的雕花寿糕。
每一层皆以不同食材精心雕琢出八仙法器的纹样,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至午时正刻,御膳房隆重呈上“万寿无疆”全席。
冷荤十六品琳琅满目,热菜四十八道香气四溢,更有燕窝福寿绵长羹等滋补珍馐,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寓意深远。
此刻殿内早已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一派和乐融融的热闹景象。
我面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与往来宾客周旋寒暄,言辞得体,仪态从容,任谁看去都是一派温婉端庄的南平公主模样。
然而,高台主位之上,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却如影随形,灼灼然落在我身上,令我虽端坐华宴之间,却如坐针毡,脊背不自觉微微绷紧。
我刻意忽略那道紧追不舍的视线,将全部心神专注于应对眼前的场面。
今日这宴席之上,龙蛇混杂,各方势力云集,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处观察,多少心思在悄然揣度。
他与思丹之间日渐亲近的关系,必然早已落入众人眼中,而我这般曾与他有所牵扯的身份,在此刻便显得格外微妙,甚至尴尬。
他这般毫不避讳、近乎灼烈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落在我身上,着实令我心中暗暗叫苦。
这般注目,落在那些有心人眼里,不知又会衍生出多少无端的猜测与闲言碎语。
我言行举止易发的滴水不漏,断不能予那些有心之人半点可资咀嚼、茶余饭后闲谈的谈资。
此时教坊司上场献演新编的《瑶池献寿》戏文,伶人身着以珍贵孔雀羽织就的戏服,光彩夺目,唱腔婉转悠扬,伴有童女清脆击磬之声,更添仙音缭绕,祝寿之意殷殷。
我端坐席间,耳中充斥着那咿咿呀呀、用浓重方言唱念的戏文,竟是一句也未能听懂。
加之始终维持着温婉得体的微笑面具,面颊早已微微发僵,心底更是疲累不堪。
我稍稍侧身,对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常月低语道:“这里头闷得很,我出去透透气。你可要一同去?”
不料常月正看得入神,见到伶人出场更是兴奋异常,竟还能跟着那晦涩的唱腔轻轻哼和几句。
她听闻我的提议,只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目光仍黏在戏台上:“你自己去吧!这出正是精彩处,我再多看一会儿!”
我暗自叹了口气,果真是靠不住的手帕交情。
眼见众人目光皆被场中伶人的表演吸引,我遂轻轻提起裙裾,借着殿内光影交错与人声喧闹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自侧边退出了这喧腾的大殿。
我熟门熟路地绕至一处临近御花园的廊庑下驻足。
此处视野开阔,并不算人迹罕至之地,时而可见手捧雕花托盘、盛着精致茶点果品的宫女步履轻盈地穿梭往来。
话本里总说,那些幽僻无人之处最易生出意想不到的“故事”。
而今日,我最需规避的,恰是任何可能发生的“故事”。
选在此地稍作喘息,既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亦避免了独处幽境的风险,最为稳妥不过。
廊庑之外,一池秋水静谧微澜,水面被风拂起细碎涟漪,缓缓荡漾开去。
池中荷花早已过了盛放的时节,只余几支伶仃的残荷,褪尽了鲜妍,连蜻蜓掠过时也不再驻足——那憔悴的瓣尖,已然承不住一丝额外的重量。
我独坐廊下,微眯着眼,望着那残荷疏影之下,几尾红鲤正悠然自得,相互追逐嬉戏,搅动一池碎金。
池水极清,倒映着天光云影,澄澈如镜,仿佛将另一重天空纳入其中。
这静谧安闲的景象,本令人心生宁和,恍惚间几乎要错以为自己回到了云外居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至水中倒影倏然破碎,一张不属于此间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映入了这片澄明之中。
我佯作未觉,目光依旧专注地凝望着池中嬉游的红鲤,仿佛全然沉浸在这一方水色天光之中。
那人静立一旁,默然片刻,终是忍不住出声轻唤:“禾禾。”
我这才猝然回首,脸上适时绽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仿佛刚刚察觉他的存在:“元熙哥哥?你何时来的?”
他凝视着我那张疏离而又客套的脸庞,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禾禾,你我之间……何至于生分到此等地步?”
我心中暗忖:我与你何曾真正亲近过?既无深交,又何来“生分”之说?
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浅笑,温声道:“元熙哥哥这话是从何说起?禾禾待您,向来如此,从未变过。”
他仿佛被我这句话刺激到了,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从未变过?那你告诉我,为何你亲眼见着思丹戴着那枚平安扣,却能毫不在意、无动于衷?”
我抬眸,带着几分不解望向他:“我为何要在意?它如今戴在真正适合它的人身上,难道不是最妥当的归宿?”
我这番话似火上浇油,他眼底骤燃怒意,竟又向前踏了一步。
此刻我俩之间的距离已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压抑的怒意,不由自主动地将肩头向后微缩,试图拉开些许距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话语:“最妥当的归宿?那分明是我当年亲手赠予你的信物!禾禾,你就真……半点儿也不曾放在心上?”
我当真觉得有些荒谬可笑,这话他先前似乎已然问过。
我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直视着他翻涌着怒意的眼睛,缓声道:“它或许曾在错误的人手中停留,如今不过是回到了它本该在的位置。这有何不对?”
不知这句话又触痛了他哪根神经,他双目骤然赤红,声音嘶哑而压抑,带着一种近乎挫败的愤怒:
“本该的位置?他伸手捏住我的脖子,本该的位置应该是在这!我让思丹戴上它,不过是想用她来激你!可我万万没想到……禾禾,你是真的没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