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半。
两人洗了个澡,一起换到了谢昭平时睡得那张床去睡。
洗完澡的身体很干爽,相触的时候,滑滑的,有微微的暖。
谢昭早已经困得不行,窝在江逾白的怀里,感觉安心,很快就睡了过去。
江逾白掌心轻而缓地搭在谢昭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像在哄小孩。
江逾白有些睡不着。
其实到此刻,他都依旧很茫然。
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江逾白不知道。
江逾白盯着身侧这团鼓起的被窝,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拿下巴蹭着谢昭的发顶,闭上了眼。
至少先过好今晚吧。
夏末的清晨很干爽,凉丝丝的,但被子里很暖和。
床上的两人,像两只冬日抱团取暖的小北极熊幼崽,抱得紧紧的,互相蹭一蹭,偶尔调皮地挠一下对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
谢昭睡得早,自然也起的早。
醒来后他就直盯着江逾白看,视线流转,带着一种很深的,很复杂的情感。
谢昭伸手,穿过江逾白的臂弯,掌心贴在江逾白的背上。
绷带什么的都已经拆掉了,现在那里只剩一块微微结痂的疤。
那块疤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不知道下雨时,天冷的时候,那些受过伤的地方,会不会像痛风发作那样闷痛。
谢昭的指腹在那块疤的周边轻轻地摸,心里情绪有些低落。
力道太轻,像挠痒痒一样,不小心就把江逾白挠醒了。
江逾白眼睛还没睁开,只是困倦地动了动身子,掌心伸到谢昭的后腰上。
就像谢昭总要去观察江逾白后背的伤那样,江逾白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要检查谢昭后腰上的那块印子。
当时谢昭的后腰被电棒捅出了块焦色的印子,不碰的时候没什么感觉,谢昭就没在意,没想做理会。
可江逾白却是无比关心。
当时江逾白不肯做手术,谢昭那时候因为这事赌气,同时又怕江逾白担心。
直说自己没事,不疼,就不给江逾白看受伤的部位。
可江逾白一定要看了才放心。
那时候江逾白的背还不能乱动,可他就趁着晚上,谢昭睡觉的时候,扶着桌子和床,下床偷偷看谢昭后腰的那块伤口。
第二天谢昭刚起床,江逾白就很委屈埋怨地对谢昭说:“你骗我。”
“明明就很疼。”
谢昭那时一脸懵,以为是江逾白背上的伤口恶化,忙下床要检查江逾白的情况。
江逾白这时候又闹脾气了,不让谢昭碰,还要谢昭在床上坐好,不要乱动。
“当时捅的那么用力,”
“那么疼……”
江逾白说着就红了眼眶。
似乎再替谢昭感同身受两秒,那眼泪就要掉下来。
【我没骗你。】
被捅的时候确实很疼,可那会儿谢昭真没什么感觉了。
“你还说没骗我,都快疼死了……”
江逾白声音都开始忍不住哽咽。
可明明江逾白自觉背上的伤比谢昭后腰的更严重更疼,江逾白却是一笔带过,不加在意。
那时谢昭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被揪着又被捧着,闷闷的跟着有些鼻酸。
大概这世界上再没有谁,会在发现及你的痛苦时,身心比你还要痛。
江逾白几乎什么都听谢昭的,但在谢昭后腰上的治疗上却是十分严谨强势。
现在那块焦色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摸着也没感觉,可江逾白还是总要去轻轻抚一下,像是下意识的后怕。
谢昭闭了闭眼,脸往江逾白怀里埋了埋。
谢昭的头发软乎乎的,又拂得江逾白脖子痒。
江逾白忍不住笑,胸腔振动着懒洋洋的频率,传到谢昭脑门上。
谢昭抬眼看江逾白,看得很认真。
他忽然说:“你知道吗?以前我真的恨过你。”
江逾白笑容猛然停滞,手一僵,浑身血液倒流,身体绷的比石头还硬。
谢昭扣住江逾白的发凉的手掌,安抚地捏捏江逾白的掌心:“但其实也不是在恨你。”
“那时候你很固执,不听我说话,不理会我的哭泣。”
“你把我关起来。”
“你拿大头威胁我,可明明他也是你的小猫,他是我们的小猫。”
“你总是凶我,很生气地看我。”
江逾白的呼吸快而断,他开始抽出被谢昭握住的手,不断退缩着。
“……对不起。”
江逾白的声音微微发颤。
“真的对不起……”
谢昭抓紧江逾白:“我知道你要道歉,你已经道了很多次了。”
江逾白喉咙哽咽,心脏发闷刺疼。
不是所有的道歉都能得到或者都要得到原谅。
可除了道歉,江逾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想回家看看,你就说我要逃跑,然后就什么解释的听不进去。”
“你真的容易发脾气,大脾气了就把我关在房间里做那些事,我很委屈,也感觉很无助,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和你说话。”
罪证都明晃晃摆在面前,被谢昭一字一句倾诉出来,江逾白更觉自己可恶,十恶不赦不可原谅。
江逾白的身体开始抑不住地发抖,
谢昭掌心不断抚摸着江逾白的肩膀,可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那些话。
“那时候我的心态很不好,可能早早就已经生病了吧,我过得很恍惚。”
“我当时很担心许莱娣的情况,因为她,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想帮她,不是因为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长那么大,从我明白那种感情开始,我就只喜欢过你。”
江逾白呼吸骤然停滞。
巨大的喜悦,巨大的失落把他眼眶冲的发红。
“喜欢过”。
是喜欢。
却是过去式。
原来是喜欢的。
所以现在已经不喜欢了吗?
“后来我以为许莱娣死了,我觉得你也是害死她的凶手,那时候我真的很恨你。”
“渐渐我开始越来越讨厌自己,因为我总是很没有,我没有救下她。”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样想……”江逾白不愿意听谢昭这样否认自己,可谢昭却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些心里话都说出来。
“我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然后我就病得更严重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江逾白退缩着,不敢再碰谢昭,自责无比:“我不知道你是生病了,我……是我害你生病了……”
“这确实有你的责任。”谢昭这样说。
“但也不能全怪你,我很清楚,你只是催化剂,”
“那时候我总是出现幻觉,我有点分不清梦和现实。”
“我会把你当成谢宽耀,我是妈妈,大头就是我。”
“我以为你总是在打我们,一直欺负我们,我就更恨你了。”
那段江逾白以为谢昭纯属是在和他作对的时光,其实只是因为谢昭病了罢了。
“我看见的明明是你,可是我又觉得你是谢宽耀,我就很害怕。”
“我失手打过你很多次,你不躲,就一直让我打,然后我才看清原来是你。”
“我当时很崩溃,我怕自己变成一个神经病。”
“我就开始想死……”
“那时候妈妈也总是来找我,让我去陪陪她。”
恐慌,愧疚,绝望,让谢昭渐渐失去了生的希望,或许到妈妈那里,他会过得更好。
“不要、”江逾白忽然紧紧抱住谢昭,“拜托。”
“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求你了……”
谢昭拍拍江逾白发颤的身体。
“我已经好了,你不要担心。”
谢昭蹭了蹭江逾白湿润的脸颊,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脏:“那时候不想见到你,只是因为我很害怕。”
“不是害怕你,只是很怕把你又当成了谢宽耀,或者别的什么坏人。”
“我会失手伤害了你,那段时间我很悲观,脑子里很乱。”
“而且那时候我误会了你,我就一点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那样很对不起许莱娣。”
谢昭说完,缓了一会儿,凑到江逾白唇边,亲了亲,才继续讲。
“但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了。”
“我清楚你不是任何一个人。”
“你不会做那些事。”
“你那时候总生气是因为我不吃饭,因为我一直在消瘦下去对不对?”
“你不想我哭,因为我哭起来很可怜,而且眼睛好痛,或许你真的害怕我瞎掉,因为你这样吓唬过我。”
“你是害怕我生病,害怕我难受对不对?”
“你只是担心,并不是生气,对不对?”
江逾白抹了把眼,有点迷茫:“……嗯。”
如果要把江逾白那段时间的情绪提取出来,担心这两个字,或许确实是占了大头。
可如果要江逾白自己来说,他只会觉得是自己被气疯了,他确实是蛮不讲理。
“那时候你也很害怕对不对?”
江逾白看向谢昭,眼眶又湿又热。
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听谢昭要说什么。
“半夜你也会被噩梦惊醒,然后把我牢牢抱住,我都快被你抱得喘不上气……就好像你很害怕失去我,很害怕我出事。”
“那时候你也很痛苦,我知道的。”
江逾白仍不回话,只是将谢昭抱得更紧。
或许那时候在一起的两个人,就是在互相折磨。
远离会痛苦,可拥抱也会。
“放心吧,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
谢昭弯弯眼睛,极亲昵地回抱住江逾白。
“你其实也没有欺负过大头。”
“你把他喂的胖胖的。”
“还陪他玩。”
“你只是有时候会拎他的脖子。”
“但是小猫的妈妈也会叼小猫的后颈。”
江逾白眨了几下眼睛,声音闷闷的:“……我又不是它妈妈。”
谢昭:“但你也很爱大头呀。”
江逾白眸子转了转。
爱吗?
好奇怪的字。
这样的字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身上吗?
而且还用在一只猫身上。
江逾白不认同,“我不爱它,我是爱你才对。”
谢昭眼睫动了下,他笑着说:“那就是爱屋及乌呀。”
“这个成语是这样用的吧?”
江逾白点点头。
或许吧。
或许他曾嫉妒大头分走谢昭的爱和关心。
可也因为小哑巴喜欢大头,因为大头是小哑巴的家人,所以江逾白会给他吃饱穿暖,下意识想要它平平安安。
江逾白这样想着,忽然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他居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我爱你”说了出来。
江逾白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这样的话。
以前不肯,后来不敢。
可现在他居然就这样对着谢昭说了出来。
并且谢昭没有否认,没有拒绝。
谢昭盯着江逾白愣神的眼:“我也爱你。”
江逾白下意识否认:“你不爱我。”
“我爱你的。”谢昭语调高了点。
“我会爱你的。”
江逾白:“那你还没有爱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江逾白在谢昭这里,就开始爱咬文嚼字。
谢昭弯弯眼睛:“那我一直爱你。”
不知怎的,江逾白鼻子一酸,忽然别开脸,用力地闭了闭眼,再和谢昭对视上时,眼睫已经湿了一片。
谢昭捧起的脸,吻了吻:“你好像变成了我,总是要哭。”
江逾白撇撇嘴:“才没有……”
谢昭笑起来:“就有。”
江逾白:“没有。”
谢昭:“有。”
江逾白皱了皱脸,垂头埋进谢昭颈窝,不和谢昭顶嘴了。
“我只是很难过。”江逾白忽然说。
明明一切都说开了,可江逾白心里高兴,可也压不住失落。
因为他的过失,和小哑巴兜兜转转到现在,好不容易说开,他却没有时间了。
都是他的问题。
“好像太迟了。”江逾白轻声呢喃。
谢昭亲亲江逾白:“我们有很多时光。”
江逾白一下子盯紧谢昭的眼睛。
“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我就知道……”
“你只是想帮我洗脱罪恶感”
“你只是想我去做手术。”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呀。”谢昭很黏糊地蹭江逾白,“我喜欢你才想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说什么一直呢?
江逾白有些悲伤:“我没有以后的。”
“有的。”谢昭语气坚定。
“你知道百分之四十都不到的概率吗?我真的会——”
江逾白对上谢昭不自觉放大的瞳孔。
——死在手术台上。
江逾白沉默片刻,看起来很洒脱似的:“不做手术的话,我应该还可以活个一年半载。”
“半年吧,等我实在不行了,我一定会离你远远的。”
“这样对我来说足够了。”
谢昭拧起眉:“谁要你的半年?我不要你那一年半载,我要很多很多年,要你一直陪着我。”
“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啊。”
“如果你只给我那么短的时间,那你就不要给了啊。”
“哼……”
“江逾白是胆小鬼。”
“不肯给小哑巴以后!”
谢昭真的生气了,眼眶都被气红。
眼睛蒙了层湿,可怜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