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飘零似梗浮,寒机织月泪成枯,荒丘独葬死生途。 怨结千山凝白骨,恨锁百载化妖姝,西风犹唱旧时孤。
白骨夫人背对着妖精们走的方向,表情格外迷茫。她本是人类,又不是妖精,妖精有他们的洞府,战火一次次掠过这片土地,像犁一样将过往彻底翻覆。她记忆里那拼死守护的茅草屋,早已化为灰烬,或许早已成了某次行军途中战马的口粮,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她走着走着,也没有吃什么东西,经过漫长的跋涉,来到了大海之畔。
那是海。
波涛万顷,接天无穷,轰鸣声是她从未听过的深沉与恒久。落日熔金,将浩瀚的海面染成一片动荡的瑰红,又碎成无数闪烁的光斑,刺得她那双习惯幽暗的眼睛微微生疼。
她僵立在崖边,黑袍被猛烈海风扯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吹散。那滔天的恨意与空虚,在这无法衡量的大海面前,忽然失却了分量,变得轻飘而可笑。
妖精的洞府在深山里,人类的村庄在陆地上。而这里,是尽头吗?
她沿着陡峭的小径,一步步走下沙滩。细沙没过她的脚踝,柔软而冰凉。越靠近,那浪潮的声音越是震耳欲聋,像无数生灵在同时咆哮,又像天地初开时的呼吸。
她停在水线与沙滩的交界处,看着白色的浪沫一次次涌上,舔舐着她的脚尖,又迅疾退去,留下湿润的痕迹。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向前迈去。
海水漫过她的脚背,更深的地方,幽蓝涌动,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
她继续往前走,直至海水淹至胸口,巨大的浮力托举着她,黑发如同海藻般散开。她回头望去,来时的沙滩已成一条模糊的金线,身后的世界广阔得令人心悸。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这是那个胜利者的壮志,但对于她,却感到迷茫。
远处来了个穿月白衣服的青年,正是忙里偷闲,看神仙笑话的慕容冲。
“汝乃何物?”慕容冲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看得出,这女子并非常人。
白骨夫人缓缓转过头。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掠过慕容冲华美的道袍和俊美的面容,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虚空。
“不知。”她的声音飘忽,如同海风呜咽,“我自白骨中生,不知来处,亦无归途。”
慕容冲眉头微蹙。他感应到对方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于是也像赵公明般通情,“既有怨,何不报?恨便是恨,何须迷茫?”
白骨夫人沉默了片刻,海浪轻轻拍打着她的身躯。
“恨谁?”她轻轻问,然后抬起手,看着自己新生却冰冷的手指:“我甚至…忘了我是谁。只记得很苦,很冷,很饿。”
慕容冲心中蓦然一震。
“忘了是谁?”他重复道,有点不解。
白骨夫人望向远处海平线上挣扎求存的渔村,眼神依旧空洞,却喃喃道:“他们…也很苦吧。捕不到鱼,会饿肚子。遇到风浪,会船毁人亡。听说…北边还在打仗…”
慕容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几个小渔村破败不堪,村民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在寒风与海浪中艰难求生。东海的北边,再北边,不就是他的故乡,他的大燕吗?
他一生之恨,在于国仇家恨,在于苻坚覆其国、辱其身。他恨苻坚的宽仁是伪善,恨苻坚的征服是掠夺。可此刻,看着这茫茫大海边挣扎求存的百姓,听着这白骨生灵无名的悲苦,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浮现心头:
苻坚一统北方,或许有穷兵黩武之过,但他竭力止息干戈,劝课农桑,是否也曾让这天下,如这渔村般渴望安宁的万千生灵,有过短暂的喘息之机?而自己执着于复国雪耻,掀起战乱,其间又碾碎了多少个“李兰娘”?
他再次看向海中那迷茫的白骨夫人,眼神已截然不同。她非但非敌,反而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恨意之下所忽略的苍生涂炭。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慕容冲低声吟道,似是感悟,似是叹息,“你我不论前世今生,皆在炉中煎熬。所恨者,或非一人一事,而是这倾轧不休的滚滚洪流。”
他向前一步,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戾气:“上岸吧。海水太冷了。”
白骨夫人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映入了慕容冲的身影。她迟疑着,最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冰冷的海水中走了出来,赤足踏上沙滩,留下两行湿润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