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鑫闻言,也跟着叹气摇头:“咱家还好些,苦的都是靠着水路讨生活的船家、纤夫和沿河的小商户。”
“渔获、货物利润本就不厚,层层盘剥下来,十亭去了七八亭。百姓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
容与的心沉了下去。
水路,果然又是水路。
苛捐杂税,地方官府默许,这不正是她在“龙王口”渡头和船上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延伸吗?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容婉腿边、摆弄着蜜儿给的一个小布偶的小宝,忽然抬起头,指着门外运河的方向,奶声奶气地说:“坏船!有坏船抓娃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月棠和容婉脸色微微一变,容婉连忙捂住小宝的嘴:“小宝乖,别乱说话!”
“敏儿,带弟弟去院子里看花花好不好?”李月棠也柔声哄着。
但小宝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小嘴一瘪,更清晰地吐字:“就是坏船!好大的船!抓小娃娃!娘亲不让看!”
他词汇有限,说得有些混乱,但“大船”、“抓小娃娃”几个词却清晰入耳。
一股寒意瞬间从容与脊背窜起,他猛地看向容易。
容易此时也霍然抬头,和容与对视一眼,二人眼底尽是若有所思。
“小宝!”容婉一把将小宝搂进怀里,脸色微白,“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定是白天听那吓唬小孩的俚曲听岔了!”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小宝在母亲怀里发出委屈的哼哼声。
容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轻轻拍了拍敏儿的背,示意她别怕。目光转向姐姐,带着探询:“阿姐,小宝说的,可是真的?他……见过?”
容婉抿了抿唇,不想在这家庭欢聚的时刻说些扫兴的事,只是抱着小宝并不言语。
李月棠重重叹了口气,接道:“婉儿……瞒不住的。”
她看向容与,眼底泄露出些惊惧来:“就在上月,东城码头边,是出过一档子事……几条挂着黑旗的大船泊岸,动静很大。”
“有人说,隐约听到船里有小孩子的哭喊声,也有人说看到有人被蒙着头拖上船……可没人敢上前。官府也很快派人驱散了人群,说是捉拿拐子,已尽数正法。”
“可那之后……总还有风言风语,尤其是有孩子的人家,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小宝他那天跟着他爹去河边,远远看到大船靠岸,人群惊恐散开的样子,被吓着了,回来就总说‘大船抓娃娃’……”
容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官府所谓的“拐子已正法”,恐怕不过是敷衍塞责。
强抢民女在前,劫掠孩童在后,这漕帮,简直已无法无天,猖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娘,姐姐,姐夫,”容与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此事我知晓了。你们放心,在家中,我们只谈团聚之喜。”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容宅小院的书房内。白日里团聚的温情已被沉沉的夜色和凝重的气氛取代。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容与、容易、蜜儿三人围坐。
蜜儿小脸紧绷,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公子,这漕帮简直无法无天!强抢民女,劫掠孩童,官府还替他们遮掩……这还有天理吗?”
容易端坐如松,面容在灯影下半明半暗。
他并未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冻结。
容与端坐主位,素色寝衣,长发未束。
她清俊的脸上沉静无波,并未多言,只是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的节奏。
“天理?”片刻后,容与终于开口,声音清越而平静,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在他们眼中,刀把子和银子,就是天理。官府啊,自古官匪勾结之事,可曾见得少了?”
当年万通车行四轮马车之事,不就有官府掺和其中么?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之子,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漕帮与官府牵连之深。
想起万通,容与的目光转向容易,低声问道:“明彻,万通车行近况如何?胡掌柜或胡三娘,可能一见?”
容易闻声,抬起眼,迎上容与的目光:
“胡掌柜上月去了江南拓展商路,归期未定。胡三娘……倒是在豫章坐镇,主持车行事务。”
容与微微颔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她继续道:“你即刻去联络胡三娘。就说故人容行简已归豫章,有要事相商,请她务必拨冗一见。”
“好,我这就去。”容易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他起身,对着容与微微一揖,随即转身,身影如融入夜色的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只剩容与和蜜儿。
蜜儿看着容易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容与,眼中仍有担忧:“公子,万通车行……真的可靠吗?胡三娘她……”
容与抬手止住她的话,目光沉静:“敌人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万通车行与漕帮势同水火,他们对漕帮的了解,远胜于我们。”
“况且胡三娘此人,精明强干,胆识过人,只怕比她那“叔父”更甚。她……值得一见。”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两年前的金陵。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边缘,声音带着一丝追忆与冰冷的锐利:
“蜜儿,你还记得两年前,在金陵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案子吗?”
蜜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说,承恩公府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姐……被拐走的案子?”
这件事她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后来也听少爷提起过,还帮着查过那些绑匪的消息,所以也略知一二。
“不错,”容与眼神陡然变得锐利,“那位余小姐被拐子拐走,虽然最后被救出,但抓住的不过是小鱼,案子……也就成了悬案。”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若有所思:
“秦淮河画舫……废弃的河运码头仓库……皆是临水之地。作案手法,隐秘、迅速,事后毁尸灭迹,不留痕迹。这与今日小宝所言,漕帮大船靠岸,强掳孩童,官府迅速‘结案’的手法……是不是格外相似?”
蜜儿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公子!您是说,当年拐走承恩公小姐的,也是……也是漕帮的人?”
“未必是同一伙人,”容与微微颔首,“但极可能是同一张网。”
“漕帮利用水路之便,专挑那些身份贵重或年幼无知、难以反抗的目标下手。事后或敲诈勒索,或运送贩卖,最后买通官府结案,或直接毁证灭迹。”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月光下泛着冷光的运河,自言自语道:“蜜儿,咱们久不在豫章,这豫章的水……也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