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的昆明城,春意盎然,更有一重不同往年的热闹与凝重汇流其中。
云南布政使司贡院之外,早已车马塞途,冠盖云集。全省三千七百二十九名童生,汇聚于此,摩拳擦掌,只待龙门开启。
这个数字,比之容与任学政之前,足足翻了一倍有余!
其中,尤以腾越、蒙化、宜良等往昔文教凋敝之地,增幅最为惊人。
一份份州县详报飞递贡院,落在容与案头,成了她心头最温热的慰藉。
这激增的数字背后,是多少寒门学子重燃的希望?是多少人咬着牙关凑齐了盘缠,克服了心中对“读书无用”的旧念,才踏入了这决定命运的考场?像那腾越寒门孝子陈知信,十九岁的县、府双案首,不正是新政下滋养出的明珠?
贡院深处,至公堂上,灯火彻夜不熄。
自“锁院”之日起,容与与一众考官、提调官便隔绝于世,困守在这方寸之地。
殿试级别的保密使得这座象征着文脉的庄严之所,此刻也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沉闷。
“容大人,”年逾六旬、须发皆白的副主考、前国子监司业沈端,抚着长须,声音带着疲惫与一丝掩不住的焦虑,“诸般事宜业已完备,各号舍查验清楚,誊录、对读、弥封诸房人手亦齐整。”
“只待三更锣响,便可分发试卷了。只是……”他顿了顿,欲言又止,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忧色,“这锁院未出,外面的风声……似乎有些不妙啊。”
沈老此言一出,堂中几位负责具体事务的同考官们纷纷附和。
一位来自大理的年轻同考,性子耿直,皱眉道:“正是!下官听今日送物资入内的老门吏说是……说是满城都在传,考题……已泄露了!”
“王大人慎言!”另一位年纪稍长的李提调连忙低声制止,“锁院之中,岂能道听途说,自乱阵脚?”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王翰林声音带着急切,“无风不起浪!若真有泄题之事,我等尽在此处,外面士子恐已人心大乱,这院试……岂不成了一场笑话?容大人,”他转向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的容与,“我等困在院墙之内,与外隔绝,若真有变,如之奈何?”
堂中低语声渐起,气氛更添凝重。众考官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容与身上。
锁院之制,本为杜绝舞弊,却也如金丝囚笼,将她们这些执掌考生命运的人,牢牢困住。
此刻流言如毒蛇噬心,却难以亲身查证反击。一种无形的焦灼和无力感在堂内弥漫开来。
容与端坐案后,一袭绯红官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肃穆。
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份作废的誊录草稿,眼神格外沉静。
泄题?谣言?时机选在锁院之后,才显出此计之恶毒,精准!
“沈老,王大人,”容与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瞬间压下了堂内所有的窃窃私语,“锁院隔绝内外,乃朝廷定制,铁律如山。我等既入此门,便当谨守本分,秉公执事。外面的风雨,自有外面的人去担承。”
她目光扫过王翰林焦灼的脸,安抚道:“此时此地,你我若因道听途说而自疑自乱,岂不正中宵小下怀?那才是对朝廷、对士子最大的不公!”
她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
王翰林张了张嘴,终是低下头:“下官……失态了。”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后,一个真正惊雷般的消息,经由特定通道,还是撕开了这表面的平静,送到了容与面前。
来自容易的密报,简短的几行字,却力透纸背:
「昆明城谣言四起,言考题已泄。有恶徒暗中高价兜售‘必考题’,士子大哗,按察司查探,源头诡秘,疑黑山系所为。」
密报递到容与手中的那一刻,堂内烛火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容与端坐案后,目光落在纸笺上那几行墨字之上。
她握着纸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白皙的指关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
那清俊如画的面容上,惯有的沉静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凝结,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寒冰炸裂,又似有熔岩翻涌。
那瞬间迸发出的、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冰冷怒意与凛冽杀机,让整个至公堂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堂中众官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手中那份密报上。
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钧。
谣言?泄题?兜售“必考题”?这已不是简单的挑衅,这是要将她苦心孤诣推行的教化,将数千云南学子的前程,将朝廷抡才大典的根基,彻底摧毁于流言蜚语之中!
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
堂内一片死寂。众考官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们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学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将倾般的沉重压力。
沈端老学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触及容与那冰封般的眼神时,将话咽了回去。
“呵……”一声极轻、却冷得如同冰棱碎裂的轻哼,从容与唇间逸出。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彻骨的寒意与决绝。
她缓缓放下密报,动作依旧从容,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目光投向至公堂内侧那扇紧闭的、重兵把守的密室铁门。
那扇门后,存放着她最后的底牌。
“沈老,王大人,”容与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海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国之抡才,清正为基。今有魑魅魍魉,匿于暗处,欲毁我云南文运根基,乱我朝廷法度纲常。”
容与站起身,绯红的官袍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步伐沉稳地走向那扇密室铁门。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刺耳。
“诸位大人,”容与推开沉重的铁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值此危局,唯有一法,可破此毒计,定士子之心,慑奸佞之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