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不再看按察使司众人,而是从从容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本装订整齐、带着她独特清峻字迹的簿册,正是她先前半月与蜜儿辛苦整理出的那份“账册疑点总录”。
她将簿册轻轻放在面前的几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却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下官正要将此人,连同其所攀附勾结之人,一并禀报朱大人!”
“下官奉旨提督云南学政,履任之初,清查衙门积弊。竟发现诸多亏空克扣、上下其手、乃至……官绅胥吏与地方土司勾结之迹!”
“赵四,不过是其中一小卒!而其背后,勾结土司,在学田租赋、廪饩发放中,利用职务之便,损公肥私,中饱私囊!”
“其人行为不端,劣迹斑斑!开革此人,非为私怨,实为肃清衙门风气,维护朝廷法度!”
她翻开簿册,指着其中几行清晰的字迹:
“永昌府学田三千七百亩,去年应缴租赋折银一千八百两,然据下官所查,该批学田近五成毗邻黑山土司地界,实际耕作收租,已受黑山土司势力操控!”
“该府学官上报称‘按额收齐’,然生员廪饩签收册显示,实际发放不足五成!其中差价,去向何方?是否落入土司及其爪牙囊中?”
“此外,赵四在职期间,多次借押送、支应之名,擅离职守,频繁出入黑山土司势力范围!此等异常行径,按察司……难道不应彻查?!”
她每说一句,堂上诸人脸色便难看一分。
尤其当她点出“黑山土司”、“官绅胥吏勾结”等字眼时,连朱按察使都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极其锐利!
“此……”朱按察使盯着那本簿册,声音低沉下来,“容学政所言……可有实据?”
“下官所言,皆有账册、文书记录为证!疑点重重,脉络清晰!”容与的声音斩钉截铁,“此簿册中所录,仅为学政衙门所涉!”
“然!下官有理由相信,此类贪墨勾结,绝非孤例!涉案人员所效力之布政使司户房……乃至云南三司其他相关衙门之中,是否有‘赵四之辈’的同党?是否已形成一条蛀食国帑、输送土司之‘私链’?此……才真正关乎云南吏治体统!关乎朝廷威严!”
她目光如炬,直视朱按察使:
“下官恳请朱大人,秉公执法,彻查此案!”
“赵四,及其幕后主使,乃至这账册所涉之所有蝇营狗苟、勾结土司之辈!一个……也不能放过!还滇省学子、边疆黎庶一个朗朗乾坤!”
一席话,掷地有声。
从被动应诉、解释“开革”,瞬间转为主动进攻,直指贪墨勾结的核心!而且将案子从一个小小的胥吏纠纷,直接升格为涉及官绅勾结土司、贪墨国帑的大案!
朱按察使看着容与那沉静中透着凌厉的眼神,再看看案上那本沉甸甸的“疑点总录”,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久在云南,岂能不知其中水有多深?岂能不知黑山土司的跋扈?
但此刻,容与将如此清晰的证据链和如此尖锐的问题甩到他面前,他若再想和稀泥,包庇涉案之人,不仅会被这位年轻气盛的学政咬住不放,更要担上“徇私枉法”、“纵容勾结土司”的滔天罪名!
更何况,正如容与所料——云南的行政机构虽不敢直接与所有强势土司全面冲突,但处置几个赵四这样依附土司的小胥吏,或者王书办这种证据确凿、勾结土司的官员,既是维护自己官府威严的必要手段,又能借机清理门户,展现按察司的雷厉风行,向朝廷表功!何乐而不为?
朱按察使略一思索,而后猛地一拍惊堂木!
“岂有此理!”他脸上怒容勃发,声音带着雷霆之威,“区区胥吏,竟敢勾连土司,贪墨学政钱粮!”
“更有甚者,竟敢贼喊捉贼,诬告上官!布政司衙内竟亦有宵小同流合污,此风不刹,朝廷法度何在?!边疆稳定何在?!”
他转向那两位面露惊色的佥事和都事,厉声道:“何佥事!钱都事!”
“下官在!”两人连忙起身。
“立刻持本官手令,调集刑厅捕快,兵分两路!”
“一路,火速捉拿学政衙门前吏赵四,及其所攀诬证供之人!连同涉案之布政使司户房书办王林,一并锁拿归案!查抄住所!搜检往来文书!”
“一路,按学政所呈簿册所录之疑点方向,彻查永昌府、腾越州等处学田、廪饩案,提取案卷,传唤相关人员!尤其是涉及地方土司关碍者,严加讯问,一查到底!”
“此案,由本官亲自主审!务必揪出所有蛀虫,还容学政一个公道!还云南官场一个清朗!”
“是!下官遵命!”何佥事、钱都事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去办!那富态的钱都事此刻脸上也再无半点“老成”之色,只剩下惶恐和急于办差将功折罪的紧张。
朱按察使转向容与,脸色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显见的、甚至带着表演性质的赞许:“容学政明察秋毫,整肃吏治,更揪出如此大案,居功甚伟!”
“此事,本司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也请学政安心,云南按察使司,绝不容此等贪墨勾结、动摇国本之徒!”
容与默契起身,拱手致谢:“朱大人秉公执法,雷厉风行,下官钦佩!有按察司做主,下官自当安心。也定当全力配合大人办案。”
她脸上露出一丝清浅而疏离的笑意。
她知道,这场官司,她已胜券在握。
赵四等蝼蚁已是瓮中之鳖,而那布政司的王书办乃至其背后可能牵连出的云南官场与土司的微妙交易,才是按察使司接下来要头疼和权衡的问题了。
经此一役,不仅彻底摁死了赵四的控告,更借按察使司之力,在云南官场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些原本对她持轻视排斥态度的官员,此刻望向她的目光,已充满了忌惮、审视与一丝意味深长。
这是一个扎手的硬茬子!
不是那种一味清高的书呆子,她有手段,懂借势,也深知官场“平衡”之道……难道这云南,真要变天了?
变不变天,容与不知道,但她要做的事情的确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