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仲夏的阳光刺得容与微微眯起了眼。
她轻舒一口气,感到肩上的重担似乎卸下了一些。
那些浸透血泪的银子终于有了它应去的归处。
接下来的几天假期,或许是她此行江南,唯一能拥有的、真正的平静了。
沉重的御书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沉凝。
仲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汉白玉铺就的殿前广场上,刺得刚从幽暗室内走出的容与微微眯起了眼。
空气中浮动着御花园飘来的淡淡花香,与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哎哟喂!我的容大人呐!”送容与出来的大太监袁保压低了嗓音,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上,此刻写满了后怕与毫不掩饰的关切,“您……您刚才在里面……可真是吓死老奴了!老奴这心呐……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拂尘虚虚地给容与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老辈人特有的絮叨和亲昵:“您说您,陛下都说了是赏您的,您怎么还……还非得把那些东西都捐出去?”
“这……这不是驳了陛下的面子嘛!好在陛下圣明,没跟您计较,不然……唉!”他摇着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容与看着袁保那副真心实意替她担忧的样子,心中微暖。
这位老太监,虽然身处权力旋涡中心,八面玲珑,但对她,似乎总存着一份超乎寻常的善意。
她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而真诚的笑意,声音温和:“让公公忧心了。行简行事鲁莽,有欠思量。只是……那些东西,实非行简所能承受,更非行简所愿拥有。捐给那些受苦的役夫,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却一桩心事。”
“唉!您这性子啊……跟那位真是一脉相承,清贵!”袁保感慨地叹了口气,随即又自觉失言,清了清嗓子。
容与挑眉,瞧他这副模样,便也没有追问。
袁保见此又露出笑容来,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热络:“不过啊,容大人您放心。陛下心里明白着呢!您这一趟江南之行,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风险,立了多大的功劳,陛下嘴上不说,心里可都记着账呢!”
他顿了顿,左右看了看,确保无人注意,才继续道:“您是不知道,您离京这些日子,陛下可没少念叨您!尤其是前些日子收到您那封报平安的密信之前,陛下批折子都心不在焉的!还有太子殿下……”
他脸上露出更加亲切的笑容:“太子殿下更是隔三差五就派人到老奴这儿来问,问您可有新消息?问您身体如何?问江南那边……可还顺利?那份关切劲儿啊,啧啧。”
袁保的话语如同暖流,悄然熨帖着容与心中因方才请罪而残留的一丝紧绷和疲惫。
她明白,袁保这是在向她传递一些消息,暗示她,除了陛下这里,太子那儿也要去一趟谢恩。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刚办完差事就往东宫跑,这不是给陛下上眼药么?
左右过几日,上差的时候就能见着太子了,也不急这几天。
“多谢公公告知。”容与对着袁保郑重地拱手一礼,眼神清澈而感激,“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爱,行简感铭五内,愧不敢当。”
“还请公公代行简,再次叩谢陛下天恩,并向太子殿下转达行简的谢意与……平安。”
“哎!好好,老奴一定带到!”袁保连忙侧身避开容与的礼,脸上笑开了花,连连应承。
他看着容与清俊面容上那抹真挚的疲惫,又关切道:“容大人,您脸色可不太好,这一路奔波,又在江南劳心劳力,可得好生歇息几日。陛下不是准了您假吗?赶紧回府,好好睡上几天,府里只怕也都盼着您呢!”
“是,多谢公公关心,”容与含笑点头,“公公也请保重身体。”
“哎,老奴省得!”袁保笑着,亲自将容与送下御书房前的台阶,一直送到通往宫门的甬道口,才停下脚步,目送着她远去。
容与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旷悠长的宫道之上。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阳光。
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冰冷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孤峭。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宫墙特有的、混合着青苔与岁月尘埃的冷冽气息。
……
仲夏的金陵,暑气蒸腾。
蝉鸣声一阵紧似一阵,如同不知疲倦的织机,在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里,编织着盛夏独有的燥热与慵懒。
阳光炽烈,透过庭院中层层叠叠的葡萄叶,筛下满地跳跃的光斑,也滤去了几分灼人的热浪。
竹石居中,容与的书房兼小憩之所,却独得一片清凉。
这里窗牖开阔,一扇窗正对着后院,朝向庭院中一池碧水。
池边几丛翠竹,修长挺拔,枝叶婆娑,将直射的日光挡去大半,只留下摇曳的竹影和穿堂而过的、带着水汽的微风。
书房内,陈设简雅。
一扇绘着水墨山水的素绢屏风隔开了书案区域。
屏风后,临窗处设着一张宽大的湘妃竹榻。竹榻光洁,触手生凉。
此刻,容与便斜倚在这竹榻之上。
她褪去了平日一丝不苟的官袍,只穿着一身素白细葛布的中衣,宽袍大袖,质地轻薄透气。
一头乌发也未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了个髻,几缕碎发被微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
竹榻上铺着一张细篾编织的凉席,席上随意放着一个圆润光滑的青石枕。
容与侧身枕在石枕上,一手曲肘支着额角,另一只手……原本是握着一卷书的。
那是一卷蓝布封皮、纸张泛黄的《南华真经》。
道家清静无为、逍遥物外的思想,或许是她此刻疲惫心灵最渴望的慰藉。
然而,此刻那卷书,却已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滑落,半摊开,静静地伏在凉席边缘。
书页被穿堂风吹得微微翻动,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