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沿长江顺流东下,过镇江,入扬州。
在扬州短暂停留,查验了漕运枢纽及部分盐仓后,便驶入大运河邗沟段,经高邮、宝应,最终抵达了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淮安府。
此处是盐政核心区域之一,邹应时等人按计划在那里停留了数日,详查盐引档案、仓场存耗、转运节点。
然而,真正的风暴眼,在更南方的两淮盐运司驻地——扬州,以及盐商巨贾云集的苏杭之地。
运河两岸,漕船如织,商旅繁忙,一派太平景象。
但专司众人心中都清楚,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当船队抵达苏州府时,这座以园林锦绣、商贾云集闻名的江南都会,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与“秩序”。
码头之上,彩旗招展,鼓乐喧天。
苏州知府、吴县知县、长洲知县等地方官员身着簇新官袍,率领属员早早恭候。
更令人侧目的是,以“江南盐业总商”刘金为首的数十位盐商巨贾,亦身着华服,笑容可掬地列队相迎。
他们身后,是数十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和上百名衣着光鲜、垂手侍立的仆役。
“恭迎钦差大人!邹大人、赵大人一路辛苦!”苏州知府满脸堆笑,上前见礼,态度谦卑至极。
街道之上,更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沿途商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行人衣着整洁,面带笑容,秩序井然。
更令人称奇的是,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乞丐、流民,此刻竟一个也见不到!仿佛一夜之间,整个苏州城变成了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完美之城。
邹应时、赵铎等人被簇拥着入住早已备好的奢华园林别苑。
当晚,接风宴席更是极尽豪奢之能事。
山珍海味,水陆毕陈,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席间,盐商们更是“不经意”地提起,为体恤民生,响应朝廷新政,他们已主动“平抑”盐价,各盐铺所售皆为上等官盐,价格“公道”。
翌日,在官员和盐商的陪同下,邹应时、赵铎象征性地巡视了几处盐铺。
果然,店内盐粒雪白晶莹,堆积如山,伙计笑容满面,价格牌上标注的盐价也确实比京中传闻的低了不少。
询问几个“随机”挑选的“百姓”,皆异口同声赞颂盐商仁义、官府清明。
……
“一派胡言!”专司临时下榻的园林别苑内,叶润章气得脸色发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那些盐铺里的‘百姓’,分明是盐商的家丁仆役假扮的!还有那些乞丐流民,定是被他们驱赶出城或者关起来了!这苏州城,简直被他们粉饰成了人间仙境!”
邹应时和赵铎也是眉头紧锁,脸色阴沉。
他们何尝不知这是对方精心布置的假象?但对方做得滴水不漏,明面上挑不出任何错处。
强行动手查?没有证据,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扰乱地方”。
容与站在窗边,望着园外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精致景致,眼神却如同穿透了这层华丽的帷幕,看到了背后涌动的污浊。
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大人,此地已是铁桶一块,明查无益。对方早已织好了一张大网,等着我们钻进去。再待下去,不过是徒耗时日,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你的意思是?”邹应时看向容与。
“轻装简行,暗访先行!”容与目光沉沉,低声道,“对方所有布置,皆在苏州、扬州这等繁华大埠。真正的破绽,或许在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关乎盐运命脉的节点!比如……淮安!”
淮安?邹应时和赵铎对视一眼。
淮安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也是盐运北上的重要枢纽,他们之前已查过,似乎并无太大异常?
“淮安乃盐运北上必经之地,盐船在此集散、抽检、换装漕船。”容与解释道,“此地盐商势力盘踞亦深,但相较苏扬,其防备或不如这般森严。且此地盐工、船夫、仓丁聚集,三教九流混杂,更容易探听到真实消息。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继续道:“盐引案的关键在于盐引的流通与损耗。淮安作为转运节点,账目、仓耗、船损等‘工务实务’的猫腻,或许就藏在那里!”
“好主意!”赵铎眼睛一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左右你们未在宴会露面,此刻我们大队人马继续留在苏州,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容待诏,你带精干人手,秘密潜回淮安,从工务实务入手,深挖细查!”
邹应时沉吟片刻,也重重点头:“可行!但此行凶险,需得力人手护卫。”他看向一旁一直抱臂靠在廊柱上、仿佛置身事外看戏的岳行,“岳大人,天隼司……”
“行了,不用说了。”岳行懒洋洋地直起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查案抓人,本就是天隼司分内事。这苏州城的花团锦簇,看得老子腻味透了!正好去淮安透透气!”
他目光扫过容与、叶润章:“容待诏,叶主事,加上我,再带两个得力手下。轻舟快船,明日一早便走!”
叶润章立刻道:“好,我随行!”
次日拂晓,天光未亮。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快船悄然驶离了苏州码头,逆着运河北上。
船上正是容与、叶润章、岳行,以及容易和岳行带来的两名精悍的天隼司缇骑。
小船轻便,速度远胜来时的大官船。
船夫是岳行找来的老手,对运河航道了如指掌。
一行人日夜兼程,避开沿途繁华码头,只在僻静处补给。
岳行带来的缇骑轮流操舟警戒,岳行本人则大部分时间躺在船舱里闭目养神,或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容与和叶润章在摇晃的船舱里对着地图和卷宗低声讨论。
容与抓紧时间,再次梳理淮安转运码头的相关卷宗,尤其是之前大队人马匆匆而过时未曾深究的细节——船只修缮记录、仓耗报损单、河工力役名册、过往盐引抽检记录等等。
叶润章则负责整理淮安地方官吏、盐场管吏、以及几个主要盐商在此地代理人的背景资料。
数日后,小船悄然抵达淮安府城外一处相对僻静的运河码头。
此处并非漕运总督衙门所在的繁华主码头,而是供民船、货船停靠的次级码头,人流相对混杂。
一行人弃舟登岸,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普通商贾或行旅客商的衣衫,混入人流,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淮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