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鹤的声音不高,却是压过了殿中纷杂的争论。
那份历经风浪、掌控中枢多年的厚重威仪随着他每一个字的分量倾泻而出,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大殿里。
他的目光平稳如水,只看着御座方向:
“……共同详察,厘清浙省盐引发放、核定价量、缉查走私等诸般情弊。”
“待查实案由,辨明首从功过,再行奏报,由圣心圣裁,或降罪纠劾,或拔擢清流以正盐纲。如此,既能彰显朝廷整饬盐政之决心,亦不失持重审慎,不致引发地方无谓恐慌。”
这份提议,在激烈对立的僵局中,提供了一条看似四平八稳的通道。
既响应了清流要求调查的呼声,又照顾了主张“持重”官员的担忧,更巧妙地将最终处置权和责任平衡地掌握在中央部院乃至皇帝手中。
容与心中暗叹:这才是真正的老成谋国,四平八稳。
虽然没完全达成自己的目的,但这个提议,倒是也可以接受。三司协查,最后的结果也要通过内阁,这样,他能插手的地方就多了。
常玉梁显然对首辅的表态感到满意,紧绷的神情微松,立即躬身附和:“首辅大人思虑周全,臣附议!三司共查,方能正本清源,不枉不纵!”
那些反对立即大动干戈彻查的官员也纷纷附议,一时之间,“臣附议”、“首辅深谋远虑”之声不绝于耳。
胡不为闭了闭眼,叹息一声,没再继续上奏,却也说不出一句同意来。
清流为首的几位御史,虽心有不甘,觉得这不够“雷霆万钧”,但首辅金口既开,又在理上,难以直接驳斥。
那位沈姓年轻御史还想再言,被身后一位年长些的清流官员以眼神示意制止了。
他愤懑地涨红了脸,最终也只能不甘地躬身道:“臣……亦附议首辅大人之议。惟望陛下明鉴,此次查察务必详实深入,不可敷衍塞责!”
至此,争论的焦点已变为了如何具体落实调查,而非是否调查。
局面被容远鹤轻描淡写地掌控了节奏。
御座之上,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帝始终面容平静,眼神幽深,难以窥探其真实情绪。
他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待下方附议之声稍歇,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
“盐乃国之大计,不可不察。卿等所议,皆为社稷着想。容卿之言,甚合朕意。”
如此一句话,便先肯定了容远鹤的方案。
“着令吏部遴选廉能之士,户部遴选熟知盐法章程之员,都察院遴选秉公正直之御史,各出一至二人,三日内将名单报与内阁!”
“择定后,由内阁领命,赐以信印,即日启程赴浙,明察暗访,务必将盐务积弊、贪墨情形一一查清实报!勿得徇私,勿得拖延!”
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一松,仿佛绷断的弓弦瞬间松弛下来。
官员们纷纷躬身领旨,山呼万岁。
那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释然。
殿外,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朝阳透过高窗的琉璃,将金灿灿的光芒泼洒进来,驱散了殿内残存的阴霾与寒意。
至此,盐案之争尘埃落定。
皇帝金口,无人再敢多言。
容远鹤领旨谢恩,依旧是那副沉稳如山、波澜不惊的姿态。
容与暗叹一声:具体的操作权,终究还是交给了内阁。
接下来,便是内阁大学士们之间的角力了。
随后的朝议便是一些收尾性的事务。冗长的程序在压抑和沉闷中行进。
容与挺直站立的身体已感到阵阵酸麻刺骨,冰冷的金砖寒气透过厚底官靴直窜上来。
但她依旧保持着恭谨姿态,低垂的眼帘下,目光继续在那些重臣宗室身上扫过。
太子外出代天子祭孔,今日未能赶回;
景王裴旭依旧沉默,未发一言;
和王在皇帝钦定调查方案时,微微抬了抬头,目光极其短暂地在御座与容远鹤之间扫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快到让容与疑心是烛光晃动产生的错觉。
薛坪脸上那圆滑的笑容始终没变,只是当常玉梁看向他点头示意时,他几不可察地颔首回应了一下。而户部尚书,则从头到尾脸色都不太好看。
散朝的钟鼓之声终于敲响。
百官如蒙大赦,鱼贯而出,秩序却明显比入朝时松散了些许,隐隐形成几个无形的圈子低声交谈。
容与跟随人流缓缓向外挪动,在殿门口遇见了也恰好出来的薛坪。
“如何,行简?”薛坪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笑容却依旧和煦,“第一次朝参,感觉如何?这朔望朝的‘滋味’,可还受得住?”他拍了拍容与的肩,动作随意,声音压低,“方才那番唇枪舌剑,也算开了眼界吧?”
“大开眼界。”容与淡淡感叹一声,目光平静,“雷霆雨露,皆出圣心。盐政之重,今日得见。”
薛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往后且看吧”几个字,便在随从簇拥下离去了。
他显然话里有话,这“看”,绝不仅仅是看盐案调查结果这么简单。
容与走出承天门,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容易已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大人,车在左近。”
寒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朝霞将天际染上了一抹血色的红晕。
“去翰林院。”容与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
容易低声应喏,护卫着她登上马车。
四轮马车碾过晨曦微露的宫前广场,汇入了帝都苏醒的车流之中。
不过容与并不知道,翰林院里还有一桩事务在等着她。
掌院学士邓恪的签押房内。
邓学士年过不惑,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清刚之气。
他身着正三品孔雀补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堆满了待批阅的史稿和草拟的诏书。手中正拿着孔德明那份写得颇为“生动”的奏报,以及容与附上的一份极其简略却条理分明的“档册分类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