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孔大人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双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眼睛里立刻漾开和煦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哦?来了?可是新到的容编修?快请进!”
他放下书卷,坐直了些,胖乎乎的脸上笑容可掬,毫无上官架子,“老夫孔德明,虚长几岁,忝居此位。往后咱们就是同僚啦!莫拘束,莫拘束!”
“下官容行简,拜见孔大人。”容与却并未放松,仍旧依礼躬身。
“哎呀,不必多礼!”孔大人摆摆手,指了指靠外的一张书案,“那是你的位置,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他又指向旁边那张书案后坐着的一位身着同样七品青袍、面容清瘦、约莫三十四五岁的男子:“这位是韩松韩编修,比你早来几个月,也是青年才俊啊!”
韩松闻言,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一份文书,抬起头。
他脸上立刻堆起一个极其标准的、带着三分热络七分客套的笑容,起身拱手:“容编修,久仰大名!探花及第,名动京师,今日得见,果然风采非凡!在下韩松,日后同在孔大人麾下效力,还望容编修多多指教!”
这话说得漂亮,容与却发觉,他行礼的瞬间,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与嫉色。
况且,谁不知道容与险些六元及第?如今点出探花的身份,若是无心便罢,若是有心,那可不是一般的阴阳怪气。
“韩编修客气了,行简初来乍到,诸多规矩尚不熟悉,日后还需韩编修多多提点。”容与回礼,语气平淡温和,听不出情绪。
“好说好说!”韩松笑容不变,重新坐下,拿起笔,仿佛又沉浸到文书之中,只是那笔尖悬停的时间略长了些。
孔大人乐呵呵地捋着胡须:“对对对!韩编修是老翰林了,经验丰富!容编修啊,你初来,就让韩编修先带你熟悉熟悉咱们这清秘堂的规矩和差事流程。起草诏书、誊录机密、整理档册、辅助老夫修撰国史实录……琐碎得很,但也马虎不得!”他端起紫砂壶又美美地喝了一口,满足地咂咂嘴,“老夫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以后这些实务,就多仰仗你们年轻人啦!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韩编修。”
“是,下官明白。”容与应道。
“韩编修,”孔大人转向韩松,“容编修就交给你了。务必带她尽快上手。”
韩松立刻放下笔,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孔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尽心竭力,协助容编修尽快熟悉庶务!”他转向容与,笑容可掬:“容编修,请随我来。我先带你看看咱们日常需用的档册库房和誊录间。”
韩松领着容与在清秘堂内转了一圈,语速飞快地介绍着各处:存放历年诏书底稿的库房、誊录机密文书的静室、存放待修国史材料的档库……
他介绍得面面俱到,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态度堪称殷勤。
然而,当容与问及具体事务时,韩松的回答便开始变得含糊其辞、避重就轻。
“韩编修,这每日需起草的诏书,可有定例格式?需注意哪些避讳?”容与指着库房里一份明黄诏书底稿问道。
“哦,这个啊,”韩松笑容不变,随手翻了一下,“格式大体如此,避讳嘛……自然是圣讳、庙讳、还有当朝一些忌讳字眼。具体嘛……容编修天资聪颖,多看几份旧稿自然就明白了。”他轻飘飘地将问题推了回去。
“那誊录机密文书,可有特殊章程?交接流程如何?”容与又问。
“章程自然是有的,流程也简单。”韩松依旧笑着,眼神却飘向别处,“无非是小心谨慎,莫出差错。至于具体如何交接……容编修到时一看便知,实在无需赘言。”
“辅助修撰国史实录,下官该从何处着手?需查阅哪些档册?”容与看向堆积如山的档库。
“这个嘛……”韩松故作沉吟,随即笑道,“孔大人主理此事,他老人家自有安排。容编修初来,不妨先熟悉熟悉档册分类,看看前朝实录是如何编纂的,心中有个数即可。具体差遣,待孔大人吩咐便是。”
一圈走下来,韩松笑容满面,言语客气,却滴水不漏,半点实质性的指导都没有。
他看似热情地带你“熟悉环境”,实则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让你看得见,却摸不着核心。
回到班房,孔大人已经又捧起了他那本《山海经》,看得摇头晃脑,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韩松坐回自己位置,拿起一份文书,仿佛刚才的“向导”工作已经圆满完成,再无与容与交流的意思。
容与平静地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
案上果然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摞新分发的空白档册、邸报汇编以及几卷待誊录的普通公文。
她脸上并无愠色,眼神依旧清冷沉静,仿佛韩松那番“热情”的敷衍并未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甚至没有再看韩松一眼,只是从容地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蘸了墨,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誊录起那份最普通的公文。
字迹清逸工整,一丝不苟。
同时,她不动声色地翻开了那摞邸报汇编和新档册,目光如电般快速掠过上面的信息——官员任免、地方奏报摘要、甚至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朝廷礼仪记录……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从这些看似杂乱的基础材料中,捕捉翰林院运作的脉络和潜在的规则。
班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孔大人偶尔翻书页的沙沙声,韩松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容与沉稳的落笔声。
韩松用眼角余光瞥着容与那副沉静如水、仿佛完全不受干扰的模样,心中那股被忽视的憋闷感更甚,脸上那层虚伪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
他暗自冷哼一声,心道: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这翰林院的水,深着呢!有你求我的时候!
容与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誊录完一份公文,轻轻放下笔,拿起另一份待处理的档册,目光专注。
就在她翻阅时,指尖在一份关于“祭祀南郊礼仪规制”的旧档上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