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甩响红缨鞭梢,陈夫子扶着璇玑毂钻进车厢,蜂窝竹篾的艾草香混着松脂味扑面而来,倒把他喉头的咳嗽生生压了回去。
容与请陈夫子试坐新车,那辆旧的青布车便另雇了个人赶着跟在后头。
“您老坐稳!”王二也是头次驾四轮车,新奇得很,此刻一抖缰绳,四轮车缓缓行驶起来。驶出城门,马车缓缓加速,车尾甩过石敢当像的瞬间,后轮竟似活蛇般拧出个弯弧。
容与推开雕着二十八宿的侧窗,晨风卷着稻浪扑进车厢。
陈夫子枯指抚过固定在车架当中的几案:“这四轮车,倒是的确宽敞些……”话音未落,车轮碾过沟坎,竹篾格里的棉絮如云絮轻颤,竟把颠簸化作了摇篮似的轻晃,连案上茶盏都只是微微一震,丝毫未洒。
四月份的山下已有了燥意,龙虎山上却仍旧透着清凉,山上随处可见的百年香樟弥漫出若有似无的清新之气。
容与扶着陈夫子下了车,陈夫子抬起手捶了捶后腰,不由得感叹道:“这‘地载天枢车’着实不凡,若是从前,这么远的路下来,腰都要断了……”
容与但笑不语。
那边山脚下,长大了一些的玄青早就如上次一般候着。
他明显还记得这位“居士的旧友”,倒是跟在后边的容与,他看了半天——不过两年过去,容与便跟上次来时大变了样。
多看了几眼,玄青还是认出了这位送他饴糖的小哥,笑着上前来招呼:“先生,居士等候多时了!”
踏着晨雾,重新站在“栖鹤观”的牌匾下时,容与不由得心生感慨。
两年的时光,此处似乎毫无变化,只有匾额上添了些斑驳的痕迹。
鹤观的石阶上的青苔如旧,两年前他们来过的痕迹早已磨灭。
“居士上月移栽的紫苏生蚜虫啦!”玄青蹦跳着推开斑驳的槅扇,一股混着熏香味道的湿意扑面而来,“我拿香灰水浇了三回,反倒把菘菜腌入味了!”
这一次,静笃居士立在鹤鸣亭前,看上去,两年的时光也没在他面上留下什么新的刻痕。
他手中捧着钧窑茶瓯,瓯中松针茶腾起的热气里,笑着瞪了一眼玄青:“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我看你是越来越胆大包天。”
“哈哈哈,小道长如此,正合‘道法自然’四字,”陈夫子笑着迎上去,“也是居士乐见不是?”
“容小友别来无恙。”静笃居士邀着二人在亭中落座,香炉中熏着上好的合香——容与从未闻到过这样玄妙又清新的香味,恐怕也是居士自调的。
松针茶在钧窑盏中舒展如同鹤舞,陈夫子咳嗽着展开桌上的南华经:“居士这烹茶术,越发精进了。”
松风掠过亭中,带来满山的夏讯,静笃居士指尖轻叩钧窑盏沿,茶汤涟漪中映出道袍上绣的北斗暗纹。
静笃居士与陈夫子寒暄片刻,忽然看向正坐在陈夫子侧后方的少年。
两年的时间,已经让那埋藏于石窍中的璞玉隐现华光。
静笃居士笑问:“小友,可曾读过‘致虚极,守静笃’?”
茶烟袅袅漫过容与眉梢,她抬眸,却不像两年前那样充满被考教的忐忑,眸中仿佛没有静笃居士的身影,而是这漫山的和风松涛:“虚如竹中空,可纳四时风雨;静若深潭水,能映九天星斗。”
居士没说满不满意,只略起身倒尽残茶,提起咕嘟作响的泥壶:“哦?且再解解‘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容与抬手抚过探入亭中的一丛竹枝,叹息一声:“学生曾见暴雨摧竹,竹根断裂处渗出琥珀——那千年树脂里的蚊虫振翅之姿,比活物更鲜活。”
叶脉间忽有晨露滚落,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清响。
茶香袅袅,最后一问随山雨袭来:“那依小友来看,‘君子不器’何解?”
容与直起上半身,双臂抬起,对着静笃居士行一长揖:“形可散为山间雾,神当凝作指路星——功成不必在我,但求星火不绝。”
当啷一声,静笃居士手中的茶盏落在石案上,应声碎裂,醇香甘冽的茶汤四散,沾湿了他道袍的袍角,居士犹自不觉,而是低声呢喃着:“好啊,好个‘星火不绝’!”
亭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玄青捧着腌过头的芥菜疙瘩撞进来时,雨丝洗亮了亭外的残碑。
小道童袖口沾着的草叶簌簌落下,说今天中午后边膳房准备了藜蒿炒腊肉,问两位访客要不要留饭。
“子瞻啊子瞻,你可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静笃居士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叹息着捡起案上的残片,“去吧,往后留膳的时候多着呢。”
陈夫子和容与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喜色:“居士,你的意思是……?”
静笃居士含笑颔首,只说先去用膳,再谈拜师之事。
半月之后便是黄道吉日,三人便将拜师之日约在那时,静笃居士说,修行之人不拘俗礼,到时候在容与家人的见证下磕个头也就是了。
玄青听闻居士要收容与为弟子,高兴得不行,当即便给容与介绍起未来的起居之所。
这栖鹤观说是道观,也确实各个殿宇俱全,然而,道观中却没有观主,一切事务都围绕着静笃居士运转,观中没有香客,一切营修、起居资费,也都是从居士的产业中拨出,说是居士的私产也不为过。
栖鹤观东西两侧各有一跨院,平日里静笃居士和玄青就在东跨院起居,另有一些负责打理道观的道人、火头、杂役的,均在西跨院起居。
容与被安排在东跨院的东厢房,跨院的月洞门以整块太湖石雕成,石面天然孔窍间垂着紫铜风铃,铃舌竟用上等和田玉籽料打磨。
容与一路行来,只见院内摆设浑然天成,全凭心意。珍贵的香兰旁边可能是山上不知名的野草,青石雕成的石桌上摆着整块小叶紫檀抠成的棋盘……
玄青踮脚取下多宝阁上的掐丝珐琅盒:“容师兄尝尝!”他献宝似的捧出把松子,“这盒子存干货最妙,盖子严实,山鼠都钻不进!”
容与瞥见盒底“内务府造办”的錾金款识,指尖一颤。小道童浑然不觉,给容与递完松子后,便去修剪素心腊梅的枯叶,许是发觉那岫岩玉盆里有些不稳,还顺手捡了块碎瓦片垫高梅根。
容与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的境界还是不够高。
三日后,容与随着陈夫子告辞,回乡准备拜师事宜。
下山的石阶被晨雾泡得发亮,容与第三次回头时,陈夫子拄着黄杨木杖在前头咳嗽:“咳咳…可是落了东西?”
“许是山风撩人。”容与弯腰拂去衣角灰尘,指尖蹭过苔痕里的半枚脚印。
从栖鹤观出来之后,容与便总觉得别扭,只是几番探查,除了这半枚脚印一无所获——或许是她过于敏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