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那层不祥的薄雾,将灼热的光线泼洒在小风坡祠堂前那片不算宽敞的空地上。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开始陆陆续续地汇聚而来。起初只是三三两两,带着几分迟疑和观望,但当他们看到空地中央那十多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却铺着干净粗布的八仙桌,以及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时,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桌上摆着的,是村民们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上一口的硬菜——油光锃锃亮的红烧肉堆成了小山,整只肥鸡肥鸭泛着诱人的酱色,大盆的炖鱼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甚至还有几碟罕见的、点缀着油酥花生米的精致小炒。白面馍馍和米饭管够,粗陶碗里盛满了浑浊却诱人的米酒。
这几乎是许多村民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的丰盛场面。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混合的油腻香气,很快压过了人们心中那点残存的不安和疑虑。孩子们的眼睛早就直了,围着桌子打转,口水吞咽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几个胆大贪吃的,趁着自家大人正忙着和邻舍寒暄、感慨赵掌柜仁义的时候,已经偷偷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拈起一块肥肉或是一截香肠,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溜气,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大人们则相互打着招呼,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对赵家的感激。
“赵掌柜真是活菩萨啊!”
“是啊是啊,要不是他请来高人,咱们这日子可怎么过……”
“听说他还自掏腰包置办了这酒席?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要我说,老村长这一去不回,以后就让赵掌柜当咱们村长得了!”
“对!对!赵掌柜当村长!”
喧闹声、赞叹声、孩子的嬉笑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混合在一起,祠堂前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场喜庆的乡村宴席。阳光刺眼,饭菜热气蒸腾,一切都显得那么热闹而真实,几乎要让人忘记山林中那些惨死的野狼和依旧弥漫在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风少正、王洛、伍言三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老槐树巨大而嶙嶙峋峋的树干之后,浓密的枝叶和阴影将他们完美地隐藏起来。从这个角度,他们可以清晰地俯瞰整个祠堂前的空地,将所有人的表情、举动尽收眼底。
王洛看着下面那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尤其是听到有人推举赵胖子当村长,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铜铃大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压低声音狠狠啐了一口:“呸!一群糊涂蛋!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真不要脸!”
伍言的神色同样凝重,他仔细观察着每一桌的村民,低声道:“赵家此举,收买人心之效,立竿见影。你看,几乎全村能走动的人都来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吃得满嘴流油的孩子和面露感激的老人,眉头锁得更紧。
风少正则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隼,死死锁定在祠堂那扇紧闭的大门上,以及空地上方那张明显是为主人预留的空桌。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但识海中那股微弱的警兆却越来越清晰,如同有人用冰冷的针尖不断刺戳着他的神经。这场看似热闹的宴席,在他眼中,处处透着诡异和不协调,仿佛一场精心搭建的、等待开锣的鬼戏。
终于,当日头几乎悬在头顶正中央,阳光最为毒辣的时候,祠堂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原本喧闹的空地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只见赵掌柜那肥胖的身躯,裹着一身崭新的、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绸缎褂子,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他脸上堆着惯有的、生意人式的圆滑笑容,一边走一边朝着周围的村民拱手,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赵掌柜!”
“赵掌柜您可来了!”
“多谢赵掌柜款待啊!”
村民们纷纷起身,更加热情地打着招呼,言语中充满了感激和奉承。甚至有人直接喊出了“赵村长”的称呼。
赵掌柜走到主桌前,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安静。他脸上露出一种刻意的、受宠若惊般的谦虚表情,声音拔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抬爱了!赵某何德何能,岂敢居功?更不敢妄称村长之位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听着,才继续道:“解除狼患,保我小风坡安宁,此乃天大之功!赵某不过是一介商贾,出了些微薄钱财,跑跑腿而已。真正出大力、流大汗、甚至为此负了伤的,另有其人!是我们小风坡真正的恩人!”
这话一出,村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了好奇和期待的神色。
“今日,”赵掌柜侧过身,朝着祠堂门内做了一个恭敬的“请”的手势,声音变得更加庄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就请诸位乡亲,一同拜谢我们真正的恩人!”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祠堂那幽暗的门洞。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一个身影缓缓步出。
此人一身宽大的灰色布袍,样式普通,却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最为扎眼的是,他脸上蒙着一块厚厚的、边缘粗糙的灰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布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暗沉的污渍,看上去确实像是受了伤匆忙包扎的模样。
他步履沉稳,走到赵掌柜身边站定,默不作声,只是用那双露出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在场的村民。那眼神……平静得有些过分,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而非感恩戴德的乡邻。
“诸位乡亲,”赵掌柜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和一丝“悲痛”,“这位便是真正清除狼患的高人!在与那狼群首领搏杀时,不幸被那畜生临死反扑,伤了面部,故而……故而不得不以此面目示人,还望诸位乡亲莫要见怪,更要感念恩人所付出的牺牲啊!”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瞬间赢得了所有村民的同情和更深的感激。
“恩公!”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恩公受苦了!”
村民们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朝着那蒙面人躬身行礼,一些感性的妇人甚至开始抹眼泪,孩子们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又敬畏地看着那个“打狼英雄”。
老槐树后,王洛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白,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放他娘的狗臭屁!恩人?我呸!那混蛋……”
“闭嘴!阿洛!”风少正猛地低喝,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蒙面人身上,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虽然宽大的衣袍遮掩了体型,虽然灰布蒙面看不清容貌,但那双眼睛……那双冰冷、深邃、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又漠视一切的残酷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还有那站立时极其细微的习惯性姿态,那无意中流露出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阴冷气息……
真的是他!
赵刚!
风少正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变成了冰冷残酷的现实!这个本该在三年前就粉身碎骨的人,不仅活着,如今更以“救世主”的姿态,站在了养育他的村民面前,接受着最荒谬的感恩戴德!
伍言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他显然也认出了那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他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出现?!”
风少正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蒙面人身上。他看到,在那一片感恩戴德的声音中,蒙面人赵刚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了他们藏身的老槐树方向。
那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嘲弄。
仿佛在说:看吧,多么愚蠢的羔羊。而你们,又能做什么呢?
宴席的气氛在“恩人”出场后达到了高潮,村民们纷纷举杯,歌颂着赵掌柜的仁义和蒙面恩人的英勇。阳光依旧灼热,饭菜香气混合着酒气弥漫开来,构成一幅诡异而热闹的乡村盛宴图景。
然而,在老槐树投下的冰冷阴影中,三个少年的心,却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他们知道,这场“庆功宴”,绝不仅仅是宴席那么简单。赵刚的现身,意味着蛰伏的毒蛇,终于要亮出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