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暖日的光辉轻柔地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佩思卿在自己的寝宫里,围着炉灶精心炖着红枣莲子羹。袅袅蒸汽升腾而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眼底对顾砚舟的担忧。
曲靖的死,始终是佩思卿心口一道难以愈合的伤。曲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嘱托她要相信顾砚舟。她自然知晓,这其中有顾砚舟是她夫君的因素,但更多的是,顾砚舟展现出的治国之才。这天下长久以来战乱频仍,百姓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顾砚舟虽手段狠辣阴毒,可他的确有能力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曲靖一生心系百姓安康,如今百姓能得太平,想必曲靖在九泉之下也能稍作安息。然而,每当忆起曲靖的死是顾砚舟所致,佩思卿心中的恨意便如野草般疯长,可逝者已逝,她身为南宋皇后,又怎能一直沉溺于过去的仇恨中呢?
顾砚舟当年为了统一天下,精心设计使随朝覆灭。在佩思卿看来,这世间胜败乃兵家常事,即便没有顾砚舟,也会有其他人崛起。与其让昏庸无能之辈登上皇位,使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倒不如是顾砚舟。至少在他的治理下,百姓能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而他们之间的血仇,也只能无奈归结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残酷现实。
红枣莲子羹的香气弥漫开来,佩思卿小心地将羹汤盛进精致的食盒,带着一丝期待与眷恋,朝着顾砚舟的书房走去。
顾砚舟对佩思卿的爱,在这皇宫中是人尽皆知的。在他心里,佩思卿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皇宫内没有她不能涉足的地方。就拿这书房来说,这是商议军国大事的机要之地,后宫其他妃子连靠近都不被允许,可佩思卿却能自由出入,毫无禁忌。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放心地踏入这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空间。
当她走进书房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佩思卿轻轻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只见上面堆满了凌乱的奏折,眉头微微蹙起,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整理。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在奏折间穿梭,将它们一本本理正。就在这时,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蜡烛,蜡烛摇晃了几下,歪了些。佩思卿本能地想要将蜡烛扶正,却惊讶地发现蜡烛好似被固定在桌面上,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佩思卿自幼生长在皇宫,对各种机关陷阱并不陌生。但从前这书房从未有过机关,顾砚舟也从未向她提及,这突如其来的发现,瞬间勾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毕竟在顾砚舟对她毫无保留的爱里,她从未想过这书房中竟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试探着将蜡烛的烛台向左轻轻一转。刹那间,右侧的两排书架缓缓向两侧滑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个神秘的密室入口出现在她眼前。
站在密室入口,一股潮湿而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密室内漆黑一片,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望不见尽头。佩思卿心中一阵犹豫,毕竟这或许只是顾砚舟用来存放珍贵藏品的地方,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可转念一想,她嫁给顾砚舟已六年有余,他的那些宝贝她都了如指掌,且大多由她掌管,这个密室显然不会是用来存放那些寻常藏品的。
佩思卿本就不是个能将疑惑深埋心底的人,她的性格直爽而果敢,既然发现了问题,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了密室。她的前脚刚一踏入,密室墙壁上的烛火便瞬间全部点亮,暖黄色的光芒在狭窄的空间里跳跃,将四周映照得明亮却又带着一丝诡异。
密室狭长而幽深,她沿着通道缓缓前行,脚下的石板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走了十来分钟,她看到两侧摆放着一些奇珍异宝、古玩字画,可这些在她眼中并无多少稀奇之处,毕竟她在皇宫中见得多了。然而,她的第六感却如同敏锐的触角,不停地提醒着她,让她继续往前走。
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时间流逝得毫无章法,让人全然无法捉摸。就这样约莫走了近一两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石门。佩思卿站在石门面前,心中有强烈的预感,门后的东西定会颠覆她的认知。她没有丝毫迟疑,双手握住石门的把手,用力一推。石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隆隆”声,一股淡淡的香气弥漫而出。
踏入石门内,佩思卿一下子愣住了。暗室里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女孩子用品,色彩鲜艳的绸缎、小巧玲珑的发簪、散发着淡淡香味的香囊……还有一堆小孩子的玩具,木马、拨浪鼓、布偶娃娃,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童话世界。而在暗室的正中央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美人图,画长约七百余厘米,宽三十厘米。画中的女子面容姣好,眉眼间透着温婉与灵动,眼神中却又藏着一抹淡淡的哀伤,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故事。
佩思卿的目光紧紧锁住画像,越看越觉得熟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颤抖着走近,终于发现,这女子与自己竟有九分相似!可不同的是,她右眼下有一颗泪痣,而画中女子却没有。
刹那间,所有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顾砚舟为她作画时专注的眼神,那些刻意避开泪痣的笔触,都成了最锋利的匕首。佩思卿突然想起曲靖上战场前的叮嘱——明明知道她已嫁为人妻,却仍红着眼眶握紧她的手,说“顾砚舟会护你周全”。那时她只当是朋友间的牵挂,如今想来,曲靖早就洞悉了顾砚舟藏在深情下的秘密。那个让顾砚舟费尽心机保护、掏心掏肺去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画中女子,而自己不过是个与她相似的影子。
她的眼眶瞬间被泪水填满,那些曾经与顾砚舟相处的甜蜜时光,此刻都成了无情的嘲讽。原来他看她的眼神里,藏着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原来他深夜抚过她眉眼的温柔,不过是在追忆记忆里的轮廓。她以为自己是他的独一无二,却不知早已活成了别人的替身。
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顾砚舟出现在暗室门口。看到暗室里的佩思卿,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慌乱,脚步也陡然停住,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卿卿……”顾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佩思卿缓缓转过身,强忍泪水,眼神中满是痛苦与愤怒,她颤抖着手指,指着墙上的画像,质问道:“顾砚舟,她是谁?”
顾砚舟心虚地低下了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顾砚舟!她是谁啊?!只要你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信你!”佩思卿的声音尖锐而绝望,在暗室里回荡。
顾砚舟依旧沉默,他不敢直视佩思卿的眼睛,仿佛那目光能将他灼烧。
“顾砚舟!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让我堂堂一国公主去给别人当替身!”佩思卿彻底爆发,积压在心中的委屈、愤怒与痛苦如决堤之水般倾泻而出。
“卿卿,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顾砚舟终于出声,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奈。
佩思卿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抬手狠狠一巴掌打在顾砚舟脸上,清脆的声响在暗室里格外刺耳。随后,她转身夺门而出,顾砚舟怔愣半秒后,立刻追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狭长的密道,重新回到书房时,佩思卿猛地转身,抓起书案上一摞奏折狠狠砸向顾砚舟。泛黄的纸张纷飞间,一本红绸封面的线装书“啪嗒”落地,夹在其中的画像滑落而出。
“你还有什么可说?”佩思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死死盯着顾砚舟,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所以曲靖知道,对吗?他早就知道我是替身,所以才会在临死前还求你护着我……”话音未落,她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笑,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撞出回音,“我真蠢,蠢到把怜悯当成爱,把施舍当成真心!”
顾砚舟踉跄着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抓住她,却被佩思卿狠狠甩开。她抓起案上的镇纸,朝着散落的书本砸去。“哐当”一声,书本被砸得散开,那张画像上的女子眉眼间,赫然点着一颗泪痣——与她右眼下的泪痣位置分毫不差。“你既然忘不了她,为什么要招惹我?!”她嘶吼着,眼泪扑簌簌砸在地上,“让我爱上你,让我为你放弃仇恨,让我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够了!”顾砚舟突然暴喝,青筋在脖颈处凸起,“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她是我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当年她为了护我而死,我不过是……”
“不过是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佩思卿抹了把脸,突然冷静下来,眼神却比先前更冷,“顾砚舟,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曲靖到死都在劝我信你,而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不是在让我信你对我的爱,而是信你会看在他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
密室外传来宫人焦急的脚步声,顾砚舟却置若罔闻。他伸手想触碰佩思卿的脸,却在即将碰到时僵在半空:“卿卿,我承认最初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接近你,但这些年……”
“住口!”佩思卿后退一步,撞翻身后的檀木架,琳琅满目的首饰洒落一地,“你以为给我凤冠霞帔,给我六宫独宠,就能弥补这六年的欺骗?从今天起,你我……”她喉间发紧,生生将“恩断义绝”四个字咽了回去,只扔下一句“后会无期”,便踩着满地狼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顾砚舟望着她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缓缓弯腰捡起那张画像。指尖抚过女子眼角的泪痣,恍惚间与佩思卿的面容重叠,又想起她离去时决绝的眼神,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混着烛火摇曳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满地狼藉上投下一片斑驳。他的目光落在画像边角微微卷起的题字上,那是他年少时写下的“愿卿长安”,如今墨迹已淡,却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他心上。
顾砚舟跌坐在满地狼藉中,画像在他颤抖的指尖下发出细碎的声响。雨势渐大,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砖上汇成细小的溪流,将散落的首饰与碎玉一点点推向角落。他忽然想起六年前,佩思卿也是这样踩着积水,捧着亲手做的桂花糕蹦进书房,发间的银铃随着步伐轻响,那时他笔下的奏折都沾着甜香。
“陛下!”门外传来太监尖锐的呼喊,门被猛地推开,王公公举着油纸伞冲进来,“西南急报,乱党余孽勾结北疆……”话音戛然而止,他望着满地狼藉和陛下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扑通跪地。
顾砚舟缓缓将画像贴在胸口,仿佛这样能留住某种温度。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备马,去凤仪宫。”
雨幕中,顾砚舟的龙辇停在凤仪宫外。宫人们远远跪着,大气都不敢出。殿内烛火昏黄摇曳,将佩思卿蜷缩在床榻角落的身影拉得破碎。凤冠早已摘下,乌发散乱地垂落在她单薄的肩头,泪痕在脸上干涸成蜿蜒的痕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将脸埋进被褥,可当龙涎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漫来时,身体仍不受控地轻轻发颤。
“卿卿,西南告急。”顾砚舟的声音混着雨声,沙哑得如同生锈的弦,“我……要出征了。”
佩思卿猛地回头,眼底的恨意还未褪去,却在看到他手中紧紧攥着的画像时,心尖狠狠一颤。那画像边角被雨水浸湿,女子的泪痣晕染成模糊的墨点,倒与她此刻泛红的眼眶有了几分相似。她紧咬着下唇,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可那些因发现自己是替身而产生的痛苦、愤怒与不甘,还是如潮水般在心中蔓延。
“与我何干?”她抓起枕边的锦被裹住自己,声音冷得像冰,“陛下该找的,是画像里的人。”
顾砚舟看着佩思卿眼中的决绝与疏离,心中一阵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在扎着。他想起这些年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她的笑、她的闹、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愧疚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他突然上前,单膝跪在床前。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水痕,仿佛一幅未干的血泪图。
“她是我年少时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喉结滚动,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那时我还未被送去随朝当质子,敌国犯境,箭雨如蝗。她将我推进密道,自己却……”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我冲出去时,她浑身是箭,却还强撑着笑。她躺在我怀里,气若游丝,说若有来世……想做个被人护着的寻常女子。”
佩思卿听着顾砚舟的话,心中的情绪复杂难辨。她想起曲靖临终前攥着她的手,眼神里藏着欲言又止的悲悯;想起顾砚舟无数次在深夜凝视她的睡颜,目光温柔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怅惘。原来那些年的偏爱,那些独一份的温柔,最初都是源于那个亡妻的影子,可她却一直以为那是专属于自己的爱。
“后来遇到你,”顾砚舟颤抖着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猛地停住,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抖,“你笑起来的样子,和她太像了。我明知不该,却还是……”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可这六年,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是真的。我教你骑马时手心的汗,你为我挡下毒酒时的决绝,我都刻在骨子里。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却没想到,是我把你伤得最深。”
窗外惊雷炸响,佩思卿突然仰头大笑,笑得眼泪不受控地涌出,顺着下颌滴落在被褥上。“顾砚舟,你知道最残忍的是什么吗?”她突然扑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襟嘶吼,“你让我爱上你,又告诉我,我不过是个替身!你把我当影子养在这宫里,却要我放下仇恨对你掏心掏肺!”
顾砚舟任由佩思卿发泄着情绪,没有挣扎,只是眼神中满是痛苦与自责。等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他轻轻掰开她的手,将画像轻轻放在她枕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床柱才站稳。他望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眼神里满是破碎的坚定,“等我回来。这次出征,我不仅要平定战乱,更要把属于你的,真正的爱,还给你。我会让你知道,如今的顾砚舟,爱的是佩思卿,只爱佩思卿。”
佩思卿看着顾砚舟蹒跚离去的背影,听着殿门缓缓合上的声音,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她盯着那幅画像,直到雨声淹没了龙撵远去的轱辘声。她伸手抚摸画像上女子的面容,喃喃道:“原来我们都是被困在过去的人。”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她抱紧自己,终于在雷声轰鸣中,泣不成声。而此刻的顾砚舟,正站在宫门之下,任由雨水冲刷着满身的疲惫与愧疚,眼神却愈发坚定——此去归来,他定要斩断过去的枷锁,与她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