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四年十月十二日。沧州城外,曹彬大营。
一
天还没亮,军中便起了骚动。
中军帐外,几个士兵正围着一棵槐树,用刀削树皮。刀口不利,削得断断续续,费了半天功夫才削下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有人用火烤了烤,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吐出来。
这玩意儿真能吃?
总比饿死强。
旁边有人在煮马肉。一小块马肉,加了半锅水,煮了个把时辰,汤还是清的。分到手里,一人也就一口。
营中原有战马八百余匹,如今只剩三百出头。昨夜又杀了五匹,按规矩报到中军,说是病死的。曹彬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追究。
何继筠巡营回来,在帐外站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
曹彬正在看文书。桌上摆着一碗野菜汤,汤里几片黄叶子,已经凉了。
曹帅。何继筠行了个军礼,巡营完毕。
曹彬点点头,没抬头:如何?
不太好。何继筠斟酌着说,昨夜又有三人晕倒,抬去军医那里,说是饿的。还有……
还有人在私下议论,说要不要……撤。
曹彬这才抬起头来。他的眼眶深陷,颧骨突出,三天没怎么睡,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
撤往何处?
何继筠没接话。
曹彬放下文书,靠在椅背上。帐外传来士兵削树皮的声音,刀口与木头摩擦,听着让人心烦。
李重进围城已有十日。曹彬缓缓说道,我军断粮三日。汴梁那边,恐怕也顾不上我们了。
何继筠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什么想法?曹彬问。
何继筠犹豫了一下:李重进的粮道,在二十里外。
曹彬没作声。
他们的粮草三日一运,从南朝那边来。何继筠接着说,守卫的兵马不多,五百人左右。
你想袭粮道?
末将不敢。只是……何继筠抬起头,曹帅,弟兄们真的撑不住了。
曹彬站起来,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营中到处是士兵,三三两两地蹲着,没什么精神。有人在削树皮,有人在煮野菜,还有人干脆躺在地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这是他手下的禁军。曾经跟着太祖征战天下,打下大宋江山的禁军。
如今沦落到削树皮吃。
召集将领。曹彬转过身来,开军议。
二
一个时辰后,中军帐里挤满了人。
大小将领二十余人,都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色,眼眶深陷,明显是饿的。
曹彬坐在主位,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我军粮草已尽,汴梁方面又无音讯。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坐等饿死,要么想办法弄粮。
帐内一片沉默。
半晌,一个偏将站起来:曹帅,李重进的粮道就在二十里外。
我知道。曹彬说,可那是敌军粮道。一旦动手,便是决战。
那就决战!那偏将激动起来,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袭粮道!
帐内群情激愤。
曹彬按了按手:诸位,袭粮道不是不可以,但有几点要说清楚。第一,李重进麾下三万精锐,我军如今这个状态,能打吗?
帐内又是一片沉默。
第二。曹彬接着说,即便袭粮成功,李重进必然报复。到时候我军如何应对?
还是沉默。
何继筠站起来:曹帅,末将以为,可以分兵五千,夜袭粮道。抢了粮就走,不与敌军纠缠。
五千人够吗?有人问。
够了。何继筠说,粮道守卫不过五百人,我军五千,足以碾压。关键是速度要快,抢了就走,不给李重进反应的时间。
曹彬沉思片刻,问道:若失败呢?
那就……何继筠顿了顿,那就全军覆没。
帐内又是一片寂静。
良久,曹彬缓缓开口:既然如此,那便试一试。但有三条军令——第一,只抢粮草,速战速决。第二,遇敌军主力,立刻撤退。第三,此事我一人担责。
他站起来,环顾众人:诸位,这一仗若打了,我曹彬的名节就毁了。可总比眼睁睁看着两万弟兄饿死要强。
何继筠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其他将领也纷纷行礼。
曹彬摆摆手:准备吧。今夜二更,出发。
三
当夜二更,何继筠率五千人出营。
士兵们都是挑出来的,相对来说还能走得动。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三天没吃饱饭,人人面黄肌瘦,走起路来脚步虚浮。
月光很亮。
队伍走了两个时辰,到了粮道附近。何继筠让人停下,自己带了几个哨探,摸到山坡上观察。
山谷里,确实是南朝的粮道。营帐不多,守卫也就五百人左右。粮袋堆成小山,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
何继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回到队伍里,他低声下令:记住,只抢粮,不恋战。抢了就走,听我号令。
士兵们点头。眼睛都直直地盯着山谷里的粮袋。
五千饥兵如潮水般冲下山坡。
守卫的南朝士兵根本没料到会有夜袭,慌乱中被冲散。有人想反抗,被砍倒在地。更多的人直接逃了。
士兵们扑向粮袋。
有人撕开袋子,抓起米就往嘴里塞。有人扛起粮袋就跑。还有人为了争粮,自己人打起来了。
何继筠大喊:别乱!快撤!
可没人听他的。
三天的饥饿已经让这些士兵失去了理智。他们只想吃,只想活。
何继筠骂了一句,拔出刀,砍翻了两个抢粮的士兵。这才让局面稍微稳住了一点。
都给我撤!李重进的大军要来了!
可已经晚了。
远处传来战鼓声,紧接着是马蹄声。李重进的大军到了。
三万南朝精锐,如潮水般涌来。
何继筠心里一沉:结阵!准备迎战!
可饥饿的士兵哪里还有力气结阵?队形乱成一团,有人还扛着粮袋不肯放,有人吓得直接跪地投降。
厮杀在月光下展开。
南朝军如狼似虎,赵军节节败退。何继筠拼死指挥,身中三箭,还在大喊:撤!往回撤!
最后,只有不到两千人逃回营中。
其余三千多人,要么死在粮道上,要么被俘,要么跑散了。
何继筠被抬回中军帐时,已经昏迷。军医检查了一下,说箭伤不致命,主要是失血过多,再加上饿的。
曹彬坐在帐中,看着外面抬回来的那点粮食——不到一千石。
用三千多条人命,换回一千石粮。
够吃三天。
四
同一日,汴梁。
皇城外的流民已经聚集了两天。
起初只是几百人,后来越来越多,到如今已有上万。他们举着棍棒、锄头,在城门外高喊开仓放粮。
城墙上,禁军弓箭手严阵以待。
可没人敢放箭。那些流民里,有他们的亲戚,有他们的邻居。
赵光义站在城楼上,透过垛口往下看。黑压压一片人头,让他头皮发麻。
赵相,这如何是好?
赵普站在一旁,脸色也不好看。陛下,不能再等了。再不走,恐怕……
赵光义转过头,朕是皇帝,走了像什么话?
陛下,留得青山在。赵普压低声音,商丘那边还算安稳,南阳大族也愿意资助。先去那边避一避,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
赵光义犹豫了。
就在这时,城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在撞城门。
侍卫统领跑上来:陛下,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赵光义看着城外的火光,终于点了头:
当夜从东门出城。
带了一千多禁军,还有内库里能带走的金银。龙辇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赵光义坐在里面,一句话也不说。
赵普骑马跟在旁边,回头看了一眼汴梁城。
火光冲天。
不知是谁放的火,烧了大半个城。
五
商丘,行馆。
赵光义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商丘守将出城迎接,把皇帝一行安顿在驿馆里。驿馆不大,陈设也简陋,跟汴梁的皇宫没法比。
赵普顾不上休息,召集随行的官员开会。
诸位,当务之急是筹粮。赵普开门见山,汴梁已乱,曹彬部断粮,若不能稳住局面,大宋就真的完了。
户部侍郎李昉苦笑:赵相,哪还有粮?各地都在闹饥荒。
南阳。赵普说,南阳大族世代经商,家中必有存粮。我去借。
有人问,拿什么借?
官位、封爵、田地。赵普一字一顿,他们要什么,给什么。
李昉沉默了一下:赵相,这些承诺……
我知道。赵普打断他,能不能兑现,另说。先把粮借到手再说。
三日后,赵普到了南阳。
谢家老宅,占地百余亩,光是门房就有三进。管家把赵普迎进去,说老爷在书房等着。
谢安石今年五十出头,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茶碗。
赵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普也不客套,直接说:谢老,我来借粮。十万石。
谢安石笑了:十万石?赵相,这可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赵普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所以我带了朝廷的诚意。事成之后,谢家可获三品封爵,免三年赋税,赐良田千顷。
谢安石接过文书,慢慢看了一遍,放下茶碗:赵相,恕我直言。如今这局势,您这承诺,能兑现吗?
赵普盯着他:谢老,若大宋亡了,南朝会放过你们这些豪门吗?
谢安石脸色微变。
齐王陈琅是什么人,想必谢老也清楚。赵普接着说,他若统一天下,第一个要动的,就是你们这些坐拥巨富的大族。倒不如趁现在,押注大宋。日后谢家便是功臣,世代荣耀。
谢安石沉吟良久,点了点头:好。不过……
不过什么?
这文书得改成圣旨,盖上玉玺。
赵普心里一沉,但还是点了头:
当夜,赵普拿着盖了玉玺的圣旨回到谢家。谢安石看了看,收进怀里,吩咐管家:去库房,调十万石粮,三日内运往商丘。
消息传回商丘,赵光义松了口气:有粮了……
赵普却没什么表情。
他知道,十万石粮,只是杯水车薪。而他刚才许下的承诺,很可能永远无法兑现。
六
金陵,齐王府。
花园里,陈琅和柴宗训并肩走着。
柴宗训今年十二岁,个头长了不少,声音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稚嫩了。
义父,听说汴梁乱了,赵光义跑了。
陈琅点点头,跑到商丘去了。
那……是不是该出兵了?
是该出兵了。陈琅背着手,让熙诲带甲字军北上,收复河北。
柴宗训犹豫了一下:可熙诲弟弟……他好像不太高兴。
陈琅当然知道柴熙诲不高兴。几个月前,柴熙诲想派军情司的人去刺杀赵光义,被他驳回了。从那以后,柴熙诲就一直憋着一股劲儿。
让他去吧。陈琅说,现在是摘果子的时候。
柴宗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去传旨。陈琅说。
七
青龙山,甲字军大营。
柴熙诲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在校场上练兵。
传旨的内侍宣读完,柴熙诲收起圣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身旁的李继隆问:殿下,何时出兵?
三日后。柴熙诲说,目标沧州。
柴熙诲走到点将台上,下面是列队的士兵。甲字军三万人,甲胄齐整,军容肃穆。
弟兄们!柴熙诲高声道,义父有令,我军即刻北上!
士兵们齐声应答。
柴熙诲顿了顿,接着说:义父的计……算是成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得靠咱们。
他抽出腰间的战刀:此去河北,我们是去打仗的。堂堂正正地打,不靠饥荒,不靠阴谋。我要让天下人看看,大周的军队是怎么打仗的。
说完,收刀入鞘。
转身走下点将台。
身后是三万甲字军,军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