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八年六月初一,米仓道的晨雾还未散尽,李顺背着半袋干粮,牵着幼子李阿福的手,混在北上的流民队伍里,艰难地往前挪动。他的粗布衣衫上还沾着成都西市的烟尘,妻子被砍伤的胳膊、绸缎铺张掌柜被烧的铺子、银号老板断腿的惨状,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每走一步,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分 —— 他要带着蜀地百姓的冤屈,去汴京找柴荣告状,哪怕为此丢了性命。
“爹,我饿。” 李阿福拉了拉李顺的衣角,小脸上满是疲惫。他们已经走了八日,每天只能靠啃树皮、喝溪水充饥,李阿福的脚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疼得咧嘴,却始终没哭一声。
李顺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舍不得吃的糙米饼,掰了一半递给儿子:“阿福乖,再忍忍,到了汴京,见到陛下,咱们就能给娘报仇,就能让蜀地的百姓有饭吃了。” 他望着远方的山路,心里满是警惕 —— 离开成都的第三日,他就发现有人跟踪,那些人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却腰间鼓鼓的,一看就是王全斌派来的追兵。为了躲开他们,他只能带着儿子绕小路,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借着月光赶路,好几次差点掉进山沟里。
第七日傍晚,他们在一处破庙里遇到了十几个从蜀地逃出来的流民。“你们也是被周军抢了的?”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问道,手里拿着一个被砍破的粮袋。李顺点点头,说起成都的劫掠,流民们纷纷落泪,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自己的遭遇:“我家的牛被士兵牵走了,地里的秧苗都被踩坏了”“我媳妇被士兵侮辱了,跳井自尽了”“陈大人给的种子,全被他们抢走了,今年秋收无望了”。
李顺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麻纸,借着微弱的火光,让流民们把自己的遭遇写下来(不会写字的就口述,由识字的流民代笔),又拿出炭笔,开始绘制《流民图》。他没学过画画,却凭着记忆,一笔一笔地勾勒出成都的惨状:左侧画着燃烧的绸缎铺,一个士兵举着刀,对着跪地求饶的商户;中间画着一个孩童,手里攥着半块树皮,旁边倒着他的母亲,鲜血染红了地面;右侧画着荒芜的农田,耕牛被士兵牵走,只剩下孤零零的锄头。每一笔都饱含血泪,炭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像流民们无声的哀嚎。
“李大哥,你真要去汴京告状?” 老农担忧地问,“王副帅的人还在后面追,汴京那么远,万一……”
“就算死在路上,我也要去。” 李顺握紧炭笔,指节泛白,“陈大人给了咱们希望,不能让王全斌毁了。只要陛下看到这张图,知道蜀地的实情,就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又走了七日,六月十五的清晨,李顺终于看到了汴京的城门。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城楼上 “大周” 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可李顺的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 ——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汴京宫门外的广场上,李顺放下背上的干粮袋,牵着李阿福,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流民图》,声音嘶哑却坚定:“蜀地百姓冤苦,请陛下做主!请陛下为蜀地百姓申冤!”
路过的百姓纷纷围拢过来,看着这个满身尘土、满脸疲惫的蜀地流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图,议论纷纷:“听说蜀地刚平定,怎么会有冤情?”“他手里的图好像画的是士兵杀人,是不是周军在蜀地劫掠了?”“敢在宫门外告状,胆子真大啊!”
禁军很快赶了过来,领头的校尉皱着眉头:“哪来的流民,敢在这里喧哗?快滚开!” 李顺却不肯起身,依旧高举着《流民图》:“我要见陛下,我要告状!”
校尉不耐烦了,挥手道:“给我打!把他拖走!” 禁军士兵们举起棍棒,朝着李顺的后背、腿上打去。李阿福扑到父亲身上,哭喊着 “别打我爹”,却被一个士兵推倒在地,额头磕出了血。
李顺忍着剧痛,死死护着怀里的《流民图》,哪怕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哪怕嘴角流出血,依旧嘶吼着:“陛下!蜀地百姓快饿死了!快被周军杀完了!您看看这张图啊!”
就这样,李顺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第一天,他被禁军殴打、驱赶,却始终不肯离开;第二天,天降大雨,他淋得浑身湿透,怀里的《流民图》却被他用衣服紧紧裹着,没被淋湿半分;第三天,他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着 “请陛下做主”,李阿福守在他身边,用小手给父亲擦脸上的雨水和血迹,眼神里满是倔强。
宫门外的动静,很快传到了柴荣的耳朵里。这几日,他正忙着处理南汉的军情,听闻有蜀地流民在宫门外叩阙三日,还被禁军殴打,心中不禁疑惑:“蜀地不是刚平定吗?陈琅的改革不是颇有成效吗?怎么会有流民来告状?”
王朴站在一旁,躬身道:“陛下,此事蹊跷。陈琅上月的奏报还说蜀地民怨渐平,农户复耕率逾七成,怎么突然就有流民来京告状?不如召他进来问问,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柴荣点头:“也好。传旨,让那个流民进来,朕要亲自问问。”
内侍很快将李顺带到偏殿。李顺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怀里紧紧抱着《流民图》,见到柴荣,“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泪水瞬间涌出:“陛下!臣李顺,代表蜀地百姓,向陛下申冤!”
柴荣看着眼前这个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的流民,心中涌起一丝怜悯,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你有何冤情?慢慢说。”
李顺颤抖着双手,将《流民图》展开,递到柴荣面前:“陛下,您看!这是成都西市,五月廿一那天,保宁军副帅王全斌下命令,让士兵在城里‘借粮’,实则纵容劫掠!绸缎铺被烧,银号被砸,商户们家破人亡,农户们的种子被抢,田地荒芜…… 这张图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蜀地百姓的缩影啊!”
柴荣低头看向《流民图》,起初还保持着平静,可当他看到 “孩童啃树皮” 的画面时,眉头渐渐皱起;看到 “妇人倒在血泊中” 时,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当看到 “士兵举刀砍向跪地商户” 时,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砰!” 柴荣随手将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青瓷碎片四溅,茶水洒了一地。“王全斌!赵匡胤!” 他怒吼着,声音震得殿内的梁柱仿佛都在颤抖,“朕让他们伐蜀,是为了平定蜀地,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不是让他们纵容士兵劫掠,不是让他们害民!朕的仁政,朕的诺言,全被他们毁了!”
李顺趴在地上,听到柴荣的怒吼,泪水流得更凶:“陛下!蜀地百姓本来以为盼来了救星,可王副帅的士兵比后蜀的兵还狠!陈大人的改革刚让百姓看到希望,就被这场劫掠毁得一干二净!现在蜀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生民变啊!”
柴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怒火,可眼底的愤怒依旧难以掩饰。他走到李顺面前,弯腰扶起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李顺,你受苦了。蜀地百姓的冤屈,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绝不会让王全斌、赵匡胤逍遥法外!”
他转身对内侍说:“传朕旨意!即刻召王侁(王朴之子,时任御史台监察御史)赴蜀,查核成都劫掠实情,凡参与劫掠的士兵,一律军法处置;王全斌、赵匡胤暂行停职,听候查核结果;另外,从荆楚惠民仓调粮五万石,运至蜀地,安抚流民,恢复惠民粮铺的供应!”
内侍躬身领旨,快步离去。柴荣看着李顺,又看了看《流民图》,心中满是愧疚与愤怒。他想起陈琅在奏报中写的 “蜀地百姓渐信大周”,想起自己对陈琅的嘉奖,想起伐蜀前 “不伤百姓” 的承诺,如今却全都成了泡影。
“王朴,你看看!” 柴荣将《流民图》递给王朴,语气中满是痛心,“朕以为蜀地已经稳定,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王全斌查核珍宝无果,就纵容士兵劫掠;赵匡胤私藏珍宝、占茶山,却对劫掠视而不见!他们眼里,到底有没有朕,有没有大周的百姓!”
王朴接过图,看着上面的惨状,眉头紧锁:“陛下,王全斌与赵匡胤的争斗,已经影响到了蜀地的稳定。王侁刚正不阿,定能查清实情。只是…… 蜀地刚经历劫掠,民心涣散,还需尽快派陈琅安抚,否则恐生变故。”
柴荣点头:“你说得对。传旨给陈琅,让他全权负责蜀地的安抚工作,皇商司五局全力配合,务必在一个月内,让蜀地的流民归田,商户复业。告诉陈琅,所需粮草、物资,中枢一律优先供应,绝不能再让蜀地百姓受苦。”
李顺站在一旁,听到柴荣的旨意,激动得泪流满面:“陛下!臣替蜀地百姓,谢陛下恩典!” 他再次跪倒在地,对着柴荣重重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柴荣扶起他,叹了口气:“你先下去休息,等王侁查核完毕,朕会给蜀地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也可以回蜀地,告诉那里的百姓,朕不会辜负他们的信任。”
李顺躬身谢恩,在内侍的带领下离开偏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柴荣走到窗前,望着蜀地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知道,王全斌与赵匡胤的行为,不仅毁了蜀地的民生,更动摇了大周的根基。若不能妥善处理,恐会引发其他地区的效仿,到时候,统一天下的大业,将变得更加艰难。
“王全斌、赵匡胤……” 柴荣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朕若不处置你们,何以面对蜀地百姓?何以面对天下百姓?”
此时的蜀地,王全斌还不知道汴京的变故,依旧在军营中饮酒作乐,看着士兵们 “孝敬” 的珍宝,笑得合不拢嘴;赵匡胤则在暗中联络心腹,商议如何应对王全斌的挑衅,却没料到柴荣已下令停他的职;而陈琅,正忙着安抚流民、重建市集,他收到柴荣的旨意时,正在惠民粮铺给流民分粮,看着旨意上 “全权负责安抚” 的字样,他握紧拳头,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恢复蜀地的稳定,不能让陛下失望,不能让百姓再受苦。”
汴京的风,带着初夏的燥热,吹进偏殿。柴荣站在窗前,手中握着那张《流民图》,指尖抚过上面的每一个人物,心中满是沉重。他知道,这场因权力争斗引发的浩劫,需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弥补;而蜀地百姓心中的伤口,也需要用更多的仁政,才能慢慢愈合。但他更清楚,作为大周的皇帝,他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为蜀地百姓讨回公道,为大周的统一天下,扫清这些障碍。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偏殿的窗棂上,将柴荣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笔,在《流民图》的背面写下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八个字,字迹力透纸背,仿佛在向天下宣告,他对百姓的承诺,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