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矶的江风还裹着焦糊味,杨延玉踩着未熄的炭渣,在粮船残骸间穿行。护榷军的士兵们正弯腰清点从南唐缴获的船只,铁铲碰撞船板的声响,混着江水流过破洞的 “哗哗” 声,在空旷的江面格外刺耳。
“将军,这三艘船不对劲!” 护榷军的粮官突然高喊,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杨延玉快步走过去,只见三艘挂着 “殿前司” 旗号的粮船,舱门虽被战火熏黑,却没像其他船那样被炸开 —— 显然是周军攻破时,有人刻意保护了它们。
“撬开舱底。” 杨延玉拔出佩剑,剑尖挑起舱门的铜锁。当士兵们用撬棍撬开舱底的暗格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暗格里整齐码放着麻布包,拆开一包,雪白的盐粒滚落出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更刺眼的是盐包上的印记 —— 那是楚州盐场的 “淮盐” 朱印,边缘还留着皇商司钢模压出的缠枝纹,分明是官盐无疑。
“清点数量。” 杨延玉的声音发紧,他抓起一把盐粒,指腹摩挲着细腻的质地 —— 这是楚州盐场最好的 “雪花盐”,按三司规制,每石都要登记入册,运往濠州前线的军盐,更是要经护榷军核验。可眼前这三艘船,舱底竟藏了足足两万石,却没在任何账册上见过记录。
粮官的算盘声 “噼里啪啦” 响了半晌,最终哽咽道:“将军,整整两万石…… 船牌上还刻着殿前司亲卫的编号。” 他递过一块青铜船牌,上面 “殿前司左卫第三营” 的字样清晰可见,边角还刻着个极小的 “赵” 字 —— 那是赵匡胤亲卫的专属印记。
杨延玉的指尖在船牌上停顿,忽然想起采石矶大战时,殿前司隔岸观火的模样。他攥紧船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把盐样封好,船牌拓印,连夜送汴京 —— 直接交给陈总掌事,附信说明情况。”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信里要写清楚,这盐是楚州官盐,未入三司账,恐有贪腐通敌之嫌。”
夜色降临时,装有盐样与拓本的密信,已被快马送往汴京。马背上的亲兵裹紧油布,心里清楚,这包轻飘飘的盐样,或许会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
三日后,枢密院的早朝,果然因这包盐样炸了锅。
陈琅捧着密封的盐样,一步步走上殿,青铜托盘上的盐粒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陛下,护榷军在采石矶查获殿前司粮船夹带私盐两万石,均为楚州官盐,却未登记入三司账册。” 他将船牌拓本展开,“此乃殿前司亲卫船牌,编号可查 —— 私盐若流入南唐,等同于资助敌军,恳请陛下彻查!”
话音刚落,石守信立刻从武将队列中走出,玄甲上的铜钉撞得铿锵作响:“陈总掌事此言差矣!战时粮船调度紧张,楚州盐场的小吏难免出错,或许是误将盐装入粮船!” 他指着盐样,语气带着刻意的轻蔑,“不过两万石盐,值得如此小题大做?如今濠州攻城正急,若因这点小事耽误军情,谁来担责?”
“误装?” 陈琅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楚州盐场的官盐,每石都有钢模印记,需经通市局核验才能出库!两万石盐,要动用十辆马车、三艘粮船,怎么可能是误装?” 他转向柴荣,目光恳切,“陛下,盐税乃国之根本,殿前司私藏官盐,若不彻查,日后各军效仿,大周的盐利将被掏空!”
朝堂上瞬间分成两派,文臣多支持陈琅彻查,武将则站在石守信一边,以 “战事为重” 为由反对。枢密使王朴拄着竹杖,看着殿中争执的众人,忽然开口:“老臣以为,可先查楚州盐场的出库记录,再问殿前司粮官 —— 若真是误装,澄清即可;若是贪腐,绝不能姑息。” 他的话刚说完,就见柴荣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包盐样。
柴荣拿起船牌拓本,指尖反复摩挲着 “赵” 字印记 —— 他认得这个印记,是赵匡胤亲卫的专属标识,没有他的默许,粮官绝不敢私藏这么多官盐。可南征正到关键时刻,李重进的中路军刚占广陵,濠州还没拿下,若此时彻查殿前司,赵匡胤必定心生不满,万一在前线撂挑子,南征大局就会功亏一篑。
“够了。” 柴荣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淮水,“南征正紧,殿前司不能动。” 他放下拓本,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殿前司粮官监管不力,罚俸禄一年;楚州盐场小吏误装,杖责三十。此事就此打住,不得再议。”
陈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陛下!这不是误装!是贪腐!是可能通敌!”
“陈总掌事。” 柴荣的声音冷了几分,“朕说,此事就此打住。” 他起身拂袖,明黄龙袍扫过御案上的盐样,几粒盐粒滚落,在金砖上摔得粉碎,“退朝。”
众臣噤若寒蝉,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没人敢再说话。石守信得意地瞥了陈琅一眼,转身跟着武将们离开,玄甲的声响里满是炫耀。陈琅站在殿中,望着那包无人问津的盐样,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 他终于明白,柴荣的 “战事为重”,不过是对赵匡胤的纵容。
散朝后,王朴在枢密院外拦住了陈琅。
“陛下有难处。” 老宰相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他拄着竹杖,看着远处的宫墙,“殿前司握着重兵,赵匡胤又深得禁军信任,若真查出他的问题,禁军恐生哗变。” 他叹了口气,“陛下这是默许了 —— 往后,盐税贪腐,怕是要成惯例了。”
陈琅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盐样包。麻布的粗糙质感硌着掌心,像无数根针,扎得他生疼。他忽然想起楚州盐场的安大福,那位被贬的老盐官曾说过:“官盐是百姓的血汗,是军队的粮饷,绝不能动歪心思。” 可如今,赵匡胤不仅动了,还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回到皇商司时,探闻局的密报已在案上等他。
密信是楚无声写的,桑皮纸上画着磁州旧部的行踪:“赵匡胤的亲信正将私盐运往淮南黑市,以高价卖给南唐细作,换取黄金与粮草 —— 濠州城下的殿前司,最近多了不少新造的弩箭,料想是用私盐换来的。”
陈琅将密信拍在案上,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他抓起那包盐样,狠狠摔在铁箱里,“哐当” 一声巨响,盐粒撒了一地。“赵匡胤!” 他咬牙切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寒意,“你这是用皇商司的盐,用大周百姓的血汗,养自己的势力!”
他走到窗边,望着枢密院的方向,忽然觉得那座庄严的宫殿,此刻竟像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公道与法纪。护榷军在采石矶流的血,楚州百姓晒盐时滴的汗,在赵匡胤的私心与柴荣的纵容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来人。” 陈琅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把这包盐样锁进铁箱,钥匙由我亲自保管。再传令探闻局,密切监视磁州旧部的动向,记录他们私盐交易的每一笔账 —— 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些账,摆在陛下的御案前。”
侍卫捧着铁箱退下时,陈琅忽然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盐粒,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弯腰捡起一粒,放在指尖,忽然想起采石矶江面上的浮尸 —— 那些护榷军的士兵,为了保住淮南的水路,葬身火海,可他们用命守护的大周,却在内部滋生着这样的蛀虫。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陈琅知道,这场私盐案,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赵匡胤的野心,柴荣的妥协,早已在大周的根基上,埋下了腐烂的种子。而他手里的这包盐样,或许就是未来某一天,刺破这一切的利刃。
夜色渐深,皇商司的灯还亮着。陈琅坐在案前,看着铁箱的锁孔,忽然拿出纸笔,开始默写楚州盐场的出库账册。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警钟,提醒着他:盐利不能丢,公道不能忘,哪怕要与整个殿前司为敌,哪怕要违逆皇帝的默许,他也要查下去。
窗外的风,带着淮水的湿气,吹得灯烛摇曳。陈琅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杨延玉信里的话:“护榷军愿为大周死战,却怕死得不明不白。” 他握紧拳头,心里暗暗发誓:绝不让护榷军的血白流,绝不让私盐的黑幕,掩盖住淮南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