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口的晨雾裹着血腥气,在护榷军的营帐间弥漫。
杨延玉跪在赵虎的榻前,指尖抚过将军胸前的箭簇。七支雕翎箭穿透了玄甲,箭尾的狼毫还沾着暗红的血,其中一支离心口不过寸许。军医刚换过药,腥臭的药膏混着血水浸透了三层麻布,赵虎的呼吸仍像破风箱般嘶哑,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箭杆微微颤动。
“将军,再撑撑。” 杨延玉的声音发颤,他昨夜写血书时,割破的指尖还在渗血。麻纸铺在折断的矛杆上,“若再无粮草,涡口必失” 八个字被血浸透,边角处粘着赵虎战袍的碎片 —— 那是从箭孔里撕下的,青灰色的布面上,还留着南唐水师的铁索刮出的焦痕。
帐外传来士兵的咳嗽声,虚弱得像风中残烛。断粮已经三日,最后一点盐巴昨夜分完了,有人开始啃树皮,连战马都瘦得露出了肋骨。杨延玉掀开帐帘,看见几个士兵正围着南唐的招降旗发呆 —— 那是皇甫晖的楼船昨夜投过来的,黄绸上绣着 “纳降免死,赐盐三石”。
“把那破旗烧了!” 杨延玉嘶吼着拔剑,剑刃劈断旗杆,招降旗落入火盆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父亲杨业的话:“军人可以战死,不能被饿死。” 他转身对亲卫道,“用最快的马,把血书送进汴京 —— 告诉陛下,护榷军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涡口落进南唐手里!”
亲卫接过血书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卷麻纸沉甸甸的,仿佛裹着五千护榷军的性命。
汴京枢密院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却压不住满室的火药味。
陈琅将血书拍在案上,赵虎的战袍碎片从纸页间滑落,飘在王朴的竹杖旁。“王相公请看!”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紧,“护榷军在涡口浴血,殿前司的人却在滁州强征股票!现在石守信还说‘调粮是资敌’,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赵虎他们饿死?”
石守信从武将班列中走出,玄甲上的铜钉闪着冷光:“陈总掌事少要危言耸听!护榷军哗变时,可是有人喊着要投南唐!谁能保证送去的粮草,不会变成资敌的军饷?” 他斜睨着案上的血书,“说不定这血书也是假的,是赵虎想逼着朝廷给更多好处!”
“你放屁!” 陈琅猛地拍案,砚台里的墨汁溅到石守信的甲胄上,“赵虎在代州大战时,单骑冲阵救过你兄长的命!你现在说这种话,对得起良心吗?”
王朴的竹杖在金砖上重重一顿,打断了争执。老枢密使的目光扫过血书上的裂痕,忽然对侍立的探闻局密探道:“楚无声那边有新报吗?”
密探躬身递上蜡丸:“回大人,南唐皇甫晖的楼船已抵涡口外围,打出旗号说‘凡弃械归降者,每人赏盐半石’。护榷军的哨兵说,昨夜有十几个士兵偷偷划着小艇过去了。”
陈琅的指尖骤然冰凉。他想起赵虎临行前,曾拍着他的肩说:“护榷军的弟兄,都是肯为盐引拼命的汉子。” 可现在,盐引成了空头支票,连活命的盐都成了奢望。
“不能再等了。” 陈琅突然转身,往殿外走去。石守信厉声喝止:“陈琅你要去哪?没有陛下旨意,擅动粮草是死罪!”
陈琅没有回头,玄色官袍在廊柱的阴影里划过:“我去调粮。”
半个时辰后,皇商司后院的密道里,火把的光映着五千铁林卫的甲胄。
这些士兵都是代州大战幸存的老兵,脸上刻着风霜,左手腕上都系着红绸 —— 那是用辽兵的血染的。杨盛站在最前,左臂的伤疤在火光下泛着狰狞的红,他捧着陈琅递来的盐引,指尖触到上面 “皇商司” 的朱印:“总掌事放心,铁林军就是剩最后一人,也会把粮送到涡口。”
杨延昭紧紧地按着腰间的佩剑,仿佛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剑鞘上的虎头纹清晰可见,这是他父亲杨业亲手刻上去的,每一刀都蕴含着父亲对他的期望和教诲。
他展开舆图,舆图上用朱砂仔细地标出了浅滩和暗礁的位置。杨延昭指着淮河支流,说道:“我们走这条淮河支流,从涂山背后的隐秘水道绕过去。这样一来,南唐的楼船就无法查到我们的行踪。”
接着,他看向舆图上的粮草标记,继续说道:“三个月的粮草都已经分好了,每艘船携带五十石盐。这些盐足够护榷军支撑到援军到来。”
陈琅的目光扫过那二十艘脚踏船,船板上还残留着楚州盐场的砂粒。这些船是皇商司最后的家底,为了赶造它们,张铁臂带着工匠们在作坊里连续熬了三个通宵。
陈琅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别人听到似的,他郑重地说道:“记住,你们所带的不仅仅是粮草,更是皇商司的命运。如果护榷军垮掉了,赵匡胤的殿前司就会毫不留情地吞并淮南。到那时……”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杨延昭和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到时候我们提着脑袋回来见您。” 杨盛打断他,翻身上船。铁林卫的士兵们鱼贯登船,甲胄碰撞的声响被密道的回声放大,像沉闷的战鼓。
当第一艘脚踏船驶出暗河时,陈琅站在岸边,看着船尾的灯笼渐渐消失在晨雾里。探闻局刚传来消息,石守信已在皇商司门口布了岗,名义上是 “保护”,实则是监视。他知道,这次擅动私兵,若失败,便是万劫不复。
汴京的宫墙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王朴站在紫宸殿的角楼上,望着皇商司方向升起的炊烟,竹杖轻轻叩击着砖缝。昨夜他收到陈琅的密信,只写了 “铁林卫已发” 五个字。老枢密使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另一封血书 —— 那是他连夜写的,若涡口失守,便呈给柴荣,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涡口的水寨里,杨延玉正用最后一点力气组织士兵加固栅栏。南唐的楼船在远处游弋,鼓点声顺着水流飘过来,敲得人心发慌。当他看见晨雾中驶出二十艘熟悉的脚踏船时,突然捂住了嘴 —— 船头飘着的,是皇商司的青色旗,旗角绣着小小的 “盐” 字。
赵虎的榻前,那封血书还在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箭孔照进来,在血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颗颗正在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