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春意被高墙深院隔绝,只留下一种沉闷的、莫名的凝重气息在街坊巷市中蔓延。
位于城西勋贵区域的方府,是朝廷赐给「户部尚书令」方延元的宅邸。
府邸不算极尽奢华,但规制严谨,亭台楼阁间透着一股与新贵身份相符的庄重与内敛。
方延元为人清正,不喜张扬,之前风尘仆仆从甘肃前来就任,过了半年才依循惯例,将部分家眷从甘肃和河北老家陆续接来安置。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斜照进书房,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窗棂的格子影。
方延元刚刚从文华殿又一场关于南方战事焦灼、前线企求增援的阁议中归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思。
他脱下官袍,换上一身藏青色的直缀常服,刚在书房坐定,品了一口新沏的春茶,管家便来禀报,「户部河北司从事」申伟豪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听到这个名字,方延元严肃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吩咐道:
“请他到书房来叙话。”
申伟豪是方延元一位故交申岭平的独子,那申岭平早年于方延元有恩,后来遭了变故家道中落,临终前将申伟豪托付给他。
申伟豪自身懂事也有才,方延元也一直对其颇为照拂,不仅将他引入户部任职,更因这申伟豪虽年轻,却于钱粮经济一道颇有天赋,常有惊人之语。
当初方延元初掌户部,千头万绪,府库空虚,正是用人之际,申伟豪大胆提出的几条关于清厘田亩隐户、改良漕运折色、以及试行“盐引担保”以筹措军费的策略,让他心中畅快无比。
虽因触及利益甚广、推行缓慢且效果尚未完全显现,但其思路之新颖,谋划之长远,让方延元看到了解决当下财政困境的一线希望,心中对这个故人之子更是高看一眼,于是常常叫他来府上一叙。
片刻后,申伟豪走了进来。
他面容精干,眼神灵活,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虽只是从六品的「户部河北司从事」,但举止间并无太多卑怯之色。
见了方延元,他恭敬地行礼:
“下官申伟豪,参见尚书令大人。”
“伟豪贤侄来了,不必多礼,坐。”方延元指了指旁边的小叶紫檀木椅,语气和蔼,与在衙署时的威严判若两人,“今日刚得了些新茶,你也尝尝。”
申伟豪谢过坐下,双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略略沾唇便放下,姿态恭敬却不拘谨。
两人寒暄了几句家常,问了问申伟豪洛阳家中母亲是否安好、族中可还有哪些亲人在地方任职,方延元便切入正题,温言问道:
“贤侄啊,你今日前来,可是衙中有什么事?或是那几条方略推行遇到了难处?”
申伟豪放下茶盏,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一抹与其平日谨慎稍显不同的、近乎大胆的笑容:
“回禀世叔,今日不才前来,并非为衙中琐事,也非方略受阻。实是……为求官而来。”
“求官?”方延元微微一怔,旋即失笑,“你这小子,倒是直接。以你之才,在「河北司从事」任上历练些时日,将来升迁并非难事,何必急于一时?”
“世叔明鉴,”申伟豪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非是愚侄急于个人前程。实在是如今国难当头,烽烟四起,河北之地更是乱象丛生,南部数府之地名存实亡。”
“侄儿在这「河北司从事」任上,所能接触、处置的,不过是些文书往来、账目核算,于大局无补,犹如隔靴搔痒。长此以往,空耗光阴,于国于己,皆无益处。”
他顿了顿,见方延元认真倾听,便继续侃侃而谈:“侄儿以为,现今朝廷财用枯竭,根源在于旧制崩坏,而新法不行。户部各司,权责交错,牵掣太多,往往一事需经数道手续,迁延日久,贻误时机。”
“侄儿斗胆,希望能得一专任之职,赋予相应权柄,或可于某一紧要处,试行革新之策。例如,专设一‘粮饷转运厘革处’,独立于原有清吏司体系之外,直接对部堂及副堂负责,统筹战时所有粮秣、饷银的征集、转运、分配事宜,革除中间盘剥、效率低下之弊。”
“又或,仿前朝「盐铁特使」旧例,设一「度支特使」,有权协调户、工、兵三部,针对特定战区和勤王军队,进行专项钱粮调配,确保军需不至匮乏……”
申伟豪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一条条陈述着自己的想法,从机构设置到权限划分,从人员选任到具体运作流程,虽略显理想化,但条理清晰,切中时弊。
他的核心思想便是要打破现有户部的僵化体系,建立一个更高效、更集权、甚至某种程度上自成体系的战时经济管理机构。
方延元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他不得不承认,申伟豪的许多想法,与他内心深处的某些考量不谋而合。如今的户部,积弊已深,加上朱党群臣把持部分要害位置,他想推行任何大的改革都举步维艰。
若能另起炉灶,或许真是一条出路。
待申伟豪将全部想法细细说完,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方延元缓缓开口,声音沉稳:
“伟豪,你的想法,很有见地。打破常规,专事专办,确能提高效率,应对危局。你所言旧制崩坏、新法难行,亦是实情。老夫对此,深以为然。”
申伟豪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却听方延元话锋一转:“然而,你所求之事,牵涉太广。户部并非老夫一人之户部,财粮钱税,更是国之重器,重中之重。”
“设立新衙,赋予专权,意味着要从现有各部司口中分权夺利,其中阻力,可想而知。即便在阁议之中,也未必能通过。周士良、云焘等人,岂会坐视老夫轻易掌握如此要害之权柄?更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申伟豪一眼,“你所求之权,近乎独立各部各司之外,虽是为国,却也易招物议,引来猜忌。你还年轻,有些风浪,未必经受得住。”
方延元逐条剖析着申伟豪提议的可行性与潜在风险,既肯定了其价值,也毫不讳言其中的艰难与凶险。他欣赏申伟豪的锐气,但也深知官场的波诡云谲。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从机构设置谈到人员选拔,从钱粮来源谈到可能遭遇的攻讦,深入地讨论了近一个时辰,窗外日头都已西斜。
最终,方延元叹了口气:“你的志向,老夫明白了。此事关系重大,容老夫细细思量,寻个稳妥的时机再行推动。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留下用了晚饭再走。”
申伟豪本想推辞,但见方延元态度坚决,且一番长谈也确实耗费精神,便躬身应下:
“那……侄儿恭敬不如从命。”
晚宴设在内宅一处精致的花厅。菜肴不算铺张,但很精致,体现了方府不尚奢华的家风。
除了方延元夫妇,作陪的还有几位方家的子侄辈,气氛倒也融洽。然而,当申伟豪的目光扫过席间一位身着赭色常服、面容与方延元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时,他心中猛地一跳,差点失态!
这人……分明是应该在河北任职的「河北按察使司按察使」方延正,方延元的族弟。
据申伟豪所知,河北南部如今正是闯军活动猖獗、局势最为混乱的区域之一,这位方臬台此刻理应在其任上稳定局面、肃清吏治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永安城方府家宴之上?
申伟豪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述职?是告假?还是……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一瞬间的瞳孔收缩和细微的僵硬,还是落在了一直暗中观察他的方延元眼中。
方延元神色如常,仿佛没有注意到申伟豪的异常,依旧热情地布菜劝酒,与家人谈笑风生,绝口不提方延正为何在此。
方延正也只是微笑着与申伟豪点头致意,并未多言,气氛看似和谐,却隐隐透着一股刻意的回避。
这顿饭,申伟豪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他立刻起身告辞。方延元这次没有过多挽留,亲自将他送到花厅门口。
月色朦胧,笼罩着庭院中的假山花木。方延元拍了拍申伟豪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莫名地带着一丝沉重:
“伟豪,今日你所言,老夫记下了。你很有才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值此多事之秋,万事需得谨慎。”他顿了顿,望着院中阴影处,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意有所指地低声叮嘱道:
“记住,无论乱世治世,当以宗族为重。家族绵延,方是根本。”
“宗族为重……”申伟豪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如同被重锤敲击。方延元这话,是在提醒他忠于方氏派系?还是暗示他方才看到了不该看的人,让他谨言慎行,顾及方家这“宗族”的安危?
他心念电转,却不敢深问,更不好直接回应,只能仓促地躬身行礼,语气有些发紧:“世叔教诲,侄儿……铭记于心。侄儿告退。”
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方府。那背影在月色下,带着几分仓惶与疑惑。
看着申伟豪消失在影壁之后,方延元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敛去,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
这时,方延正从花厅内走出,来到他身后,低声道:
“大哥,多谢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方延元没有回头,淡淡道:“自家兄弟,何须言谢。河北南部已成糜烂之势,你留在那里,太危险。我借着此次吏部考评的机会,使了些力气,将你调回京师。吏部的文书这两日就会下达,升你为「工部右侍郎」。”
方延正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由按察使升任侍郎,即是升迁,又是由地方入中枢,且是油水颇丰的工部,无疑是重用,他心中已是感慨万千:
“多谢大哥提拔!”
六年了,整整六年不曾挪动,四十四岁履新河北臬台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一熬就是六年,若不是族兄方延元上位,还不知该等到何时去,方延正内心的愉悦可想而知。
“并非全是提拔,”方延元转过身,目光锐利,“工部如今虽不比户部、兵部显要,但掌管工程、器械、织造,亦是紧要之处。如今局势,多掌握一分实权,便多一分保障。你我兄弟,正当同心协力。”
他沉吟片刻,又道,“明德,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思忖着,明礼在河南那边,如今虎牢关已失,局势危殆,他那个「河南戍卫军宣慰使」也是个险职,须得想法子也将他调回永安才是。我们方家,不能再有闪失了。”
此刻的方延元,全然没有了申伟豪在场时那种为国为民、谨慎持重的姿态,言语间充满了对家族利益的盘算和维系宗族力量的决心。
乱世之中,个体的忠诚与抱负,在庞大的宗族网络面前,似乎显得格外渺小与脆弱。
方府书房内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这对兄弟亲切交谈的身影,窗外月色如照,映着院中鱼池,微风吹过,荡起一圈涟漪,如镜中光影变换,格外好看。
……
申伟豪几乎是脚下发飘地走出了方府那气派而森严的大门。
守门的家丁躬身行礼,他也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直到拐过街角,将那片勋贵区域的深宅大院甩在身后,踏入相对昏暗、安静的普通坊巷,被晚春微凉的夜风一吹,他才仿佛从一场离奇的梦境中惊醒过来,放缓了脚步。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面上,映出他独自拉得长长的、有些寥落的身影。四周寂静,只有更夫隐约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反而更衬得这夜色深沉。
“宗族为重……家族绵延,方是根本……”
方延元那低沉而意味深长的叮嘱,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先前在书房中因畅谈改革方略而升腾起的满腔热忱与希望。
他原本以为,那位他视若师长、清正廉明、忧国忧民的世叔,与他一样,将朝廷安危、天下黎庶放在首位。
他献上那些或许激进、但直指要害的策略,是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是以为可以凭借才华和方延元的权势,在这危难之际做一番事业。
可现在,他明白了。
书房中那些关于打破常规、提高效率、应对危局的肯定和探讨,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恐怕只是一种上位者对可用之才的安抚和笼络。
方延元欣赏他的“才干”,如同欣赏一件好用的工具,但这工具绝不能妨碍到方家自身的根基与利益。
方延正为何悄然回京?为何在家宴上讳莫如深?方延元又为何在他察觉异常后,特意点出“宗族为重”?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