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往窗纸上爬时,沈清辞正用银簪拨着茶盏里的浮叶。檐角的铁马忽然叮啷响了声,她抬眼,就见管家周伯掀着竹帘进来,脸色比廊下的青苔还沉:“小姐,前院来了位‘客人’,说是……太太的远房侄女。”
沈清辞捏着簪子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碧螺春浮着细白的沫子,是今早刚从洞庭山送来的新茶,可她此刻没半分品茗的心思——她娘走了整十年,临终前身边除了爹和几个老仆,哪有什么“远房侄女”?连娘的娘家,早在她幼时就迁去了岭南,这些年早断了音讯。
“人呢?”她放下茶盏,袖口的银线绣纹蹭过桌面,带起点轻响。那绣纹是去年生辰时,她自己描了花样让绣娘绣的,缠枝莲绕着小朵的茉莉,原是图个清雅,此刻却觉得那银线冷凉,贴得手腕发紧。
“在花厅坐着呢,”周伯往门外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手里还拎着个红木匣子,方方正正的,说是太太留的念想。老奴瞧着那匣子眼熟,倒像是……当年太太收在樟木箱里的那个。”
沈清辞猛地站起身,裙裾扫过脚边的铜炉,火星子“噼啪”跳了下,落在青石板上,转眼就灭了。她记起来了,娘走那年秋凉,爹翻出娘的箱笼整理,里头确有个锁着的红木匣子,乌沉沉的木头,配着个蝙蝠纹的铜锁。当时她蹲在旁边看,爹摸着匣子叹了句“睹物思人”,便让周伯收进了库房最里层,后来库房翻修过两次,她竟再没想起过这东西。怎么会到一个陌生人手里?
“她穿什么衣裳?说话是哪的口音?”沈清辞往月洞门走,步子迈得急,裙角扫过廊下的兰草,带起片枯叶。廊下的石桌上还放着上午临摹的字帖,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墨还没全干,被风一吹,晕开个小小的墨点,像块洗不掉的疤。
“穿件月白杭绸衫,下头配着水绿的裙子,梳双环髻,发间别了颗珍珠,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周伯跟在身后,细细回想,“口音倒是京腔,只是尾音带点软,不像咱们本地姑娘那样脆生,倒有点像……南边来的人。”
沈清辞走到游廊拐角,刚转过月洞门,就听见花厅里传来女子的笑,脆生生的,像檐下新燕啄着春天的暖:“周伯莫急,我真是表小姐——您看这镯子,还是当年表姑母亲手给我娘打的呢,说里头的玉是她陪嫁里拆出来的,暖得很。”
她停住脚,隔着一簇开得正疯的晚香玉望过去。那女子背对着她,坐在花厅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正转着只镯子,银包玉的底子,在夕阳下泛着温温的光。晚香玉开得密,白胖的花瓣挤着,香气浓得发腻,沈清辞却忽然想起娘生前不爱这花,说“香得太急,像留不住的人”,当年院子里种的是茉莉,一小朵一小朵的,淡得要凑近些才闻得到。
正怔着,那女子忽然转了脸。沈清辞心口猛地一缩——她眼角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亮得扎眼,竟和娘年轻时画像上的痣生在同一个地方。娘的画像挂在正房西壁,是爹请画圣周文彬画的,画里娘穿件粉缎子袄,眼角那颗痣像颗小朱砂,爹总说“你娘这痣,是老天爷画的点睛笔”。
“表小姐远道而来,怎么不早说?”沈清辞定了定神,掀帘进去,故意让语气软和些,目光却落在女子脚边的红木匣子上。匣子果然是记忆里的模样,木头因常年不见光,泛着沉郁的乌色,铜锁上的蝙蝠纹磨得有些浅了,但那锁芯的小凹槽,她记得清楚——小时候她总趁爹不注意,偷偷摸那锁,被爹抓着骂过好几次。
女子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动作怯生生的,倒有几分规矩:“我叫苏晚意,是从南边来的。前些日子我娘走了,临终前才颤巍巍地说,我还有位表姑母在京里,留下这匣子,让我务必亲手交给表小姐。”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帕子角绣着朵小小的白梅,“只是不知表姑母早已……我娘走得急,没来得及说清,我一路打听着来,倒唐突了。”
沈清辞没接话,只盯着她手腕上的镯子。那镯子是银包玉,玉色发暖,边缘磨得有些圆了,正是娘当年给贴身丫鬟春桃打的样式。春桃是娘的陪房丫鬟,比娘小两岁,当年娘走后没多久,春桃就求了爹,说要嫁去南边的表哥家,爹念她伺候娘多年,给了她不少嫁妆,送她出了城。难不成这苏晚意,是春桃的女儿?
“匣子的钥匙呢?”沈清辞忽然问。她记得那匣子的钥匙,当年爹说收起来了,可后来问起,爹却含糊其辞,只说“许是丢了”,现在想来,倒像是故意瞒着什么。
苏晚意愣了下,随即笑道:“我娘说,钥匙表姑母早给了表小姐,就在……”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的碎发,指尖划过发间的珍珠,像是在回忆,“就在表小姐常戴的那串蜜蜡珠子里。她说表姑母当年特意找工匠把钥匙磨成了珠子模样,混在串子里,旁人看不出的。”
沈清辞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摸了摸颈间。那串蜜蜡是娘留的遗物,十八颗珠子,颗颗饱满,颜色是温润的鸡油黄,只有一颗稍小些,表面有个浅浅的凹痕,她一直以为是天然的瑕疵,戴了十年,从没摘下来过。难道那凹痕不是瑕疵,是钥匙的齿痕?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周伯的儿子周明,他没掀帘,隔着门就急声道:“小姐,周伯让我来报,方才去库房查旧账,翻到当年太太的陪房名单,当年伺候太太的张嬷嬷,三天前就从南边回京了!方才门房说,她此刻正在后门等着,说有天大的急事要见您,还说……不能让花厅那位知道。”
“张嬷嬷?”沈清辞眉梢一挑。张嬷嬷是娘的奶娘,比娘还大十岁,当年娘走后,她自请回了乡下养老,怎么会突然回京?还特意选在后门等,又提“不能让花厅那位知道”——这苏晚意,果然有问题?
她猛地转头看苏晚意,见她脸上的笑淡了些,方才红着的眼圈也褪了色,那双原本显得天真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眼角的朱砂痣在灯影下泛着暗红光,竟不像画上去的,倒像滴没擦干净的血。
而就在这时,花厅角落里,那只一直静放着的红木匣子,忽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那蝙蝠纹的铜锁,不知何时,竟自己轻轻转了半圈,锁舌微微弹了出来,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暗处摆弄它。苏晚意的目光也落在匣子上,手指悄悄攥紧了帕子,帕角的白梅被捏得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