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鸡汤炖得糯糯的,鸡油浮在汤面上,映着灶膛里跳出来的火星子。鹿筱捧着碗喝汤时,婉姨正用竹箸挑着碗里的香菇往她碗里放,指尖蹭过碗沿,温温的:“多喝点,夜里去山坳守着,别冻着。”
灶台上的木盒敞着,那片槿花瓣被夕阳的余光染得发暖,盒底垫着的槿花叶吸了灶间的热气,软乎乎的。敖翊辰坐在对面啃鸡腿,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含糊不清地说:“我夜里陪你去?山坳里黑,我带个大点的灯笼。”
“不用,”鹿筱舀了勺汤,汤里飘着片槿花瓣——是婉姨撒的,说借点花气,“我带个小灯笼就行,离得近,有事喊一声就听见了。”她瞥了眼窗外,日头刚沉到雾灵山后头,天边还留着片粉紫,像那花苞里透出来的颜色。
敖翊辰还想争,被婉姨用竹箸敲了敲碗沿:“让她去,她心里有数。”又转头往鹿筱碗里添了块鸡肉,“夜里凉,把那件厚些的夹袄带上,别省着。”
饭后收拾碗筷时,鹿筱把那只缺了口的瓷碗擦得锃亮,碗底的“筱”字在灯下泛着光。她往碗里装了些清水,又撒了把晒干的槿花粉——是先前收集的槿花叶磨的,粉细细的,落在水面上,浮起层淡粉的雾。
往山坳去时,天刚擦黑。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银白的光洒在石板路上,把路边的槿苗照得像蒙了层霜。竹篮挂在臂弯里,木盒和瓷碗在里面轻轻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倒像怕惊扰了谁似的。
山坳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顺着风飘过来,“唧唧”的,衬得夜更静了。鹿筱把灯笼挂在石碑旁的断木上,灯笼光落在石缝里的槿苗上,那鼓着的绿疙瘩在光下愈发清楚,里面的淡粉又透出来些,像裹着团揉碎的朝霞。
她蹲在苗边,把瓷碗里的水小心往根边浇。清水混着槿花粉渗进土里,苗根边的土忽然轻轻动了动,像有细小的虫在钻——再看时,竟是几根极细的白根从土里钻了出来,缠上了落在旁边的松针,像在抓紧些什么。
“你也在盼着开花吧?”鹿筱指尖碰了碰那绿疙瘩,指尖被露水打湿,凉丝丝的。灯笼光晃了晃,映得她手背上的影子轻轻抖,倒像和石缝里的什么东西对上了似的。
她把带来的厚夹袄铺在石碑边,挨着苗坐下,怀里抱着木盒。盒盖敞着,那片槿花瓣落在她手背上,暖得像块小暖炉。她想起萧景轩去年冬夜在药坊守着熬药,也是这样抱着个暖炉,蹲在灶边打盹,睫毛上落着灶灰,却睡得安稳。
夜渐渐深了,虫鸣弱了些,风从山坳外吹进来,带着露水的潮气。鹿筱往灯笼里添了点灯油,火光晃了晃,照亮了石碑上的“轩”字。刻痕里积了些夜露,被光一照,竟像落了些碎银,亮闪闪的。
忽然听见“沙沙”的响,是从石缝里传出来的。鹿筱赶紧凑过去看,只见那绿疙瘩竟又鼓大了些,顶端裂开了道极小的缝,缝里漏出点粉,像小姑娘藏在袖里的胭脂。
她屏住呼吸,盯着那道缝。风一吹,缝又大了些,能看见里面蜷着的花瓣,粉嫩嫩的,沾着夜露,亮得像浸了水的玉。
“要开了吗?”她轻声问,怀里的木盒忽然轻轻震了下,那片槿花瓣飘起来,落在绿疙瘩的裂缝上,像在给它搭座桥。
花瓣刚落下,山坳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轻得像猫踩在落叶上。鹿筱心里一紧,刚要摸出怀里的银簪,就见个黑影从树后绕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竹篮,是周大夫。
“周大夫?您怎么来了?”鹿筱站起身,见他往石缝里瞅,眼里带着笑。
“睡不着,来瞧瞧。”周大夫把竹篮放在地上,揭开盖,里面是些晒干的桂花,“我估着这花今夜该有动静,带点桂花来,等它开了,撒点香。”他蹲在苗边,往根边撒了点桂花,“萧小子当年在药坊种槿花,总爱往根边撒桂花,说这样开出来的花带桂花香。”
鹿筱心里暖烘烘的,蹲在他旁边看。周大夫指尖碰了碰绿疙瘩的裂缝,轻声道:“三百年了,总算等着这时候了。”他叹了口气,眼里却带着笑,“当年萧家遭难,萧小子的爷爷把这槿花籽埋在石碑下,说等三百年后,遇着能解阵的人,花就会开,恩怨就了了。”
原来如此。鹿筱望着那绿疙瘩,忽然明白萧景轩说的“等花开”不是空话,是祖辈传下来的约,是他藏了三百年的盼。
周大夫没多待,又往根边撒了点桂花,就提着竹篮往山坳外走:“我回去了,你在这儿守着吧,花开了喊一声。”他走的时候,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着那要开的花。
鹿筱重新蹲回苗边,灯笼光落在裂缝上。那缝又大了些,能看见里面的花瓣慢慢舒展开,一片,两片,像蝴蝶扇动翅膀似的。夜露落在花瓣上,“滴答”一声,滴在根边的土里,像谁在轻轻点头。
她想起萧景轩镜片里的笑,想起他说的“等花开”,想起碗底的“筱”字,想起石碑上的“轩”字——原来所有的念想都没断,都藏在这花里,藏在这夜露里,藏在这等了三百年的时光里。
风又暖了些,带着桂花的香。绿疙瘩的裂缝彻底裂开了,花瓣一片接一片地舒展开,粉嫩嫩的,沾着夜露,在灯笼光下亮得像团火。
是朵木槿花,不大,却开得热闹,花瓣边缘卷着,像小姑娘的裙摆,花芯里沾着点桂花,香得人心里发颤。
“开了……”鹿筱哽咽着开口,怀里的木盒“嗡”地一声,亮起了淡粉的光。那片槿花瓣飘起来,落在新开的花上,慢慢化成了粉,融进花瓣里。
石碑忽然轻轻震了下,裂成两半的石缝里,竟慢慢渗出些银白的光,像月光淌出来似的。光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越来越清,是萧景轩。
他穿着那件青布衫,衣角还是青黑色的,却没了先前的狼狈,眉眼间的灰散了,眼尾的疤在光下浅浅的,正对着她笑。
“鹿筱。”他开口,声音像被夜露润过,软乎乎的。
鹿筱往前跑了两步,想碰他,又怕像上次那样碰碎了。他却往前走了两步,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暖乎乎的,不是虚影。
“我回来了。”他笑了,眼里映着灯笼光,映着新开的槿花,映着她的影子,“我说了,等花开。”
远处传来敖翊辰和婉姨的喊声,带着急,带着喜。鹿筱却没回头,只望着眼前的人,眼泪掉下来,落在他的指尖,暖乎乎的。
“嗯,”她笑了,声音带着哭腔,却亮得像这夜的光,“你回来了。”
槿花在石缝里轻轻晃,桂花在风里飘,灯笼光落在两人身上,暖烘烘的。山坳里的夜露还在落,却不凉了,像裹着糖,甜得人心头发颤。
等了三百年,盼了三百年,总算等得花开,等得人归。
往后的日子,该有花,有月,有桂花糕,有鸡汤,有药香,有身边人,再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