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在天上飘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竹骨被风吹得有些发颤,敖翊辰才哄着孩子们收了线。周大夫的孙子攥着沾了汗的线轴不肯放,苏先生从灶房端出刚蒸好的山药糕,才把孩子的注意力引过去——那糕是用李将军送来的新米磨的粉,掺了后山采的蜜,咬一口软乎乎的甜。
鹿筱帮着婉姨把晾凉的山药糕分进粗瓷碗,见张家庄的婆娘挎着竹篮往地里去,篮里装着水壶和几个麦饼,便问:“婶子这是往地里送吃食?”
“是啊。”婆娘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应道,“汉子们从天亮翻到现在,估摸着早饿了。对了鹿姑娘,周大夫说今晌午就能撒麦种,俺家那袋麦种晒得透透的,等下就去取来。”
这话让鹿筱眼睛一亮。她转头往田埂看,萧景轩正帮着一个老汉把犁上的木柄缠上新麻绳,晨光落在他沾了土的袖口上,竟显得格外踏实。她把最后一碗山药糕递出去,快步走过去:“周大夫说能撒麦种了?”
萧景轩抬眸看她,手里的麻绳没停:“刚听周大夫跟张叔说的,这几日地翻得细,土也暖了,正是种冬麦的好时候。”他指了指不远处堆着的几个麻袋,“李将军送来的粮食里,就有两袋是选好的麦种,周大夫昨夜里挑拣了大半宿,把瘪粒都筛出去了。”
正说着,周大夫背着个竹篓从病患棚那边过来,篓里装着个小小的木耧——是敖翊辰照着村里老汉的描述,用昨天削剩的竹片和木头拼的,虽然简陋,却能把麦种均匀撒进土里。“试试这个。”周大夫把木耧放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刚在棚后试了试,深浅正好,比用手撒匀净。”
敖翊辰啃着山药糕凑过来,见木耧稳稳立着,咧开嘴笑:“我就说我行吧!昨儿琢磨到半夜,手都扎了个刺。”他伸手要去拎木耧,被周大夫按住:“先别急,等张叔把地再耙一遍,把土块碾细了再撒种。”
张家庄的汉子们听说要撒种,干劲更足了。原本还歇着喝水的,纷纷扛着耙子下地,把翻起的土块细细碾平。敖翊辰按捺不住,也扛了个小耙子跟着忙活,他力气大,却懂得收着劲,把土块碾得碎碎的,倒比几个老汉碾得还匀。
萧景轩没去抢着耙地,而是蹲在田埂边,用手指捻了捻土。土是湿润的,带着雨后的潮气,又被日光晒得暖烘烘的,确实是种麦的好时候。他抬头时,见鹿筱正蹲在麦种袋边,小心翼翼地把袋口散开的麦种往袋里拢,指尖沾了细碎的麦糠,像落了层薄雪。
“小心扎手。”他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这麦种边缘尖,别划着。”
鹿筱接过来擦了擦指尖,笑着道:“我看着这些麦种,就想起周大夫孙子画的麦子了。你说它们能好好长吗?”
“肯定能。”萧景轩语气笃定,“张叔说他们种了一辈子麦子,就没见过这么好的土,再说还有咱们守着,缺了水就去河边挑,生了虫就找周大夫要驱虫的草药,肯定能长起来。”
正说着,张家庄的汉子喊了声:“地耙好了!可以撒种咯!”
周大夫立刻拎起木耧,张叔则把麦种倒进木耧顶端的斗里。木耧有三个小犁,能在土里划出三道浅沟,麦种顺着斗底的小孔漏下去,正好落在沟里,后面再用耙子一盖,就埋严实了。
张叔扶着木耧,敖翊辰在后面推着,两人慢慢往地里走。木耧“吱呀”作响,麦种“沙沙”漏下去,落在软乎乎的土里。鹿筱和萧景轩跟在后面,看着那三道浅沟被土慢慢盖住,心里竟有些发紧,像揣了颗刚发芽的种子。
“俺们家那二亩地,也能这么种不?”有个乡亲凑过来问,眼里满是期待。他家里的地在前几日的疫里荒了些,原本还愁着能不能赶得上种麦,这会儿见张叔种得顺利,也动了心。
“能!”周大夫回头应道,“这木耧敖翊辰还能再做几个,麦种也够分,各家把地耙匀了,都能种上。”
乡亲们听了,都咧开嘴笑。有几个性急的,已经转身回家去拿自家的麦种了。
撒完半亩地的麦种时,日头已经到了头顶。婉姨和苏先生提着食盒来送饭,除了麦饼和南瓜粥,还多了碟腌菜——是婉姨用带来的芥菜腌的,脆生生的下饭。
大家坐在田埂上吃饭,没人顾得上拍身上的土。敖翊辰狼吞虎咽吃了两个麦饼,又舀了碗南瓜粥,含糊不清地说:“等麦子长出来,我天天来守着,谁也别想偷挖苗!”
张叔被他逗笑了:“这北地的人实诚,哪有人偷挖麦苗的?倒是开春时得防着鸟雀啄。”他喝了口粥,又道,“等麦苗冒了芽,俺教你们做个稻草人,插在地里,鸟雀就不敢来了。”
周大夫的孙子捧着碗,听着大人们说话,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埂喊:“有蝴蝶!”
大家抬头看,只见几只黄黑相间的蝴蝶正围着刚种完的麦地飞,翅膀在日光里闪着光。小姑娘们立刻放下碗,追着蝴蝶跑,笑声又在田埂上荡开。
鹿筱看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土地。土里的麦种虽然看不见,却像有生命似的,让人觉得过不了多久,就会冒出嫩绿色的芽来。
饭后歇了片刻,大家又接着种麦。敖翊辰果然又做了两个木耧,乡亲们分成几拨,有的扶耧,有的推耧,有的耙地,倒也有条不紊。萧景轩帮着抬麦种,鹿筱则跟着婉姨,把带来的碎布剪成小块,缝成一个个小口袋——婉姨说等麦苗长出来,就往口袋里装些草木灰,撒在地里能肥田。
傍晚时分,太阳快落山时,总算种完了三亩地。大家站在田埂上,看着被耙得平平整整的土地,虽然累得直不起腰,眼里却都亮闪闪的。张叔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土,笑道:“等下一场雨,保准就能冒芽。”
回去的路上,敖翊辰走得慢吞吞的,显然是累坏了。萧景轩想扶他,他却摆摆手:“不用!我就是脚有点麻,走两步就好。”话虽这么说,脚步却还是踉跄了一下。
鹿筱忍不住笑:“下午让你歇会儿你不歇,非要跟着推木耧,现在知道累了吧?”
“推木耧痛快啊!”敖翊辰梗着脖子道,“比在京城时天天练剑有意思多了。”他顿了顿,又道,“等麦子熟了,我要第一个割麦穗!”
萧景轩在一旁接话:“好啊,等麦子熟了,就让你第一个割。”
回到病患棚时,灶房里已经飘出了药香。周大夫正忙着煎药,见大家回来,道:“今日加了李将军送来的补药,喝了能解乏。”
苏先生则端出了刚煮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咬一口又甜又面。孩子们围过来,每人拿了一个,蹲在棚门口慢慢啃。
鹿筱捧着红薯,坐在棚门口的石阶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田埂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有刚种完麦的土地,还隐隐透着湿润的光。
萧景轩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手,红薯汁沾手上了。”
鹿筱接过来擦了擦,忽然道:“萧景轩,你说咱们以后还会来这里吗?”
“想来就来。”萧景轩看着远处的田地,“等这里的麦子丰收了,乡亲们日子过好了,咱们可以来看看。或者等药坊的事不忙了,也可以来住几日,帮着种种地,晒晒太阳。”
鹿筱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她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她知道,这些种下的麦种,就像他们在这里留下的希望,不管将来走多远,只要想到北地的田埂上有麦子在长,有乡亲们在笑,心里就会踏实。
夜里睡觉时,鹿筱又听见了身边小姑娘的梦话,这次不是梦见麦子熟了,而是梦见麦苗冒芽了,嫩绿色的,一片一片的,像铺了层绿毯子。
鹿筱轻轻笑了笑,也闭上了眼睛。她仿佛看见田埂上的麦苗正一点点往上冒,蝴蝶在苗间飞,孩子们在地里跑,而她和萧景轩、婉姨、苏先生、敖翊辰,还有乡亲们,正坐在田埂上,等着麦子变黄,等着麦香飘起来。
天快亮时,下了场小雨。不大,却下得很匀,淅淅沥沥的,把棚顶的清瘟草洗得更绿了。鹿筱醒来时,听见雨打在草棚上的声音,心里忽然格外安稳——这场雨,是为麦种来的。
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那些麦种,就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