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城飘着细如丝缕的雨,鹿筱站在药膳房的木格窗前,看檐角垂落的水珠将木槿花瓣打得七零八落。青釉药罐里蒸腾的白雾漫过她的眉眼,当归与黄芪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在舌尖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姑娘,萧少爷今早又宿在林姑娘院里了。”侍女青禾捧着刚晒好的蛇莓干推门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木盆里的蛇莓红得滴血,在青瓷碗里堆成小小的山丘,倒像是那年在寒潭边见过的锦鲤衔来的朱砂玉。
鹿筱手中的捣药杵顿了顿,石臼里的紫苏叶碎成齑粉,渗出的汁液在陶钵上洇出深紫的痕。她记得婚前随母亲进山采药,曾在老槐树下见过被雷劈成两半的蛇蜕,那时母亲说蛇蜕是生灵渡劫的印记,就像人总要被命运剥层皮才能见天光。
“把新晒的木槿花收进防潮匣吧。”她伸手拨弄药罐里的火折子,赤铜色的火焰明灭间,罐底沉着的龙骨碎屑忽然泛出微光。这味药是三日前夏凌寒差人送来的,说是在阳城郊外的断崖下发现了半副兽骨,鳞片上的纹路竟与鹿筱腕间的胎记分毫不差。
药膳房的木门突然被撞开,穿月白锦袍的男子带着一身雨水闯进来,腰间的宫铃叮当乱响。鹿筱抬头看见夏越额发滴水,绣着缠枝莲的衣摆沾满泥点,胸口别着的玉璜歪在一侧——那是去年冬日她用雪水浸了三日才打磨成型的平安佩。
“鹿姐姐,寒潭的水……变了颜色!”少年皇子说话时胸口剧烈起伏,袖中滑落半片枯黄的槿叶,叶脉间竟凝着细小的冰晶。鹿筱认得这是她亲手种在寒潭边的木槿,三季开花不败,唯有霜降时才会落尽最后一片叶子。
她指尖一颤,药杵“当啷”落在石臼里。上个月在寒潭底发现的古镜还藏在妆匣最深处,镜面上的裂痕像极了那日敖翊辰掌心蜿蜒的龙鳞。自那日后,每到子时她便会梦见浪花拍打着礁石,有男子的声音在深海里呼唤,却总在看清面容前坠入漆黑的漩涡。
“带我去看。”鹿筱解下沾着药渍的素纱襦裙,青禾早已备好竹骨油纸伞。路过穿堂时,雕花漏窗映出两道身影,萧景轩的月白虎纹锦袍衬着林茹筠的鹅黄缠枝裙,正倚在游廊下说些什么。林茹筠腕间的翡翠镯晃得人眼生疼,那是萧夫人昨日赏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寒潭在阳城西北角的密林中,经年不化的雾气里浮着零星的槿花。鹿筱赶到时,潭水正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水面上漂着数尾翻肚的锦鲤,鱼腹上都烙着指甲盖大小的焦痕。夏越蹲在潭边,指尖划过水面时突然惊呼——冰层下竟隐约浮着半枚鳞片,边缘呈锯齿状,与鹿筱画在羊皮纸上的龙族图腾分毫不差。
“三日前子时,我听见龙吟声从潭底传来。”夏越声音发颤,从袖中掏出半片烧焦的锦缎,“巡逻的侍卫在潭边捡到这个,像是……龙鳞划破的布料。”锦缎上的焦痕呈爪状,布料边缘绣着的木槿花纹已被烧得残缺,却仍能辨出是鹿筱亲手绣给萧景轩的香囊边角。
鹿筱忽然想起半月前萧景轩深夜归府时,袖口沾着的星点磷粉。那时她只当是宴会上的烛火,此刻看着潭中焦鱼,后颈蓦地泛起凉意。更令她心惊的是潭水中央的木槿花枝,本应开得正盛的花朵竟全部垂落,花瓣上凝着冰晶,像极了那日在镜中看见的民国雪景——穿旗袍的女子站在落满霜花的木槿树下,颈间戴着与她 identical 的翡翠平安扣。
“鹿姑娘!”正当她出神时,远处传来青禾的呼唤。少女提着灯笼跌跌撞撞跑来,鬓角沾着几片槐树叶,“萧少爷让您即刻回府,说是……说是林姑娘身子不适,要您亲自下厨做安神汤。”
鹿筱捏紧手中的焦锦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寒潭的风卷着槿花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惊起宿在枝头的白狐。那抹雪白的影子闪过瞬间,她忽然想起风若琳曾说过的话:“这世上最毒的不是蛇毒,是人心的贪念——就像龙涎香虽美,却是龙族逆鳞所化。”
回府的路上,油纸伞在风中吱呀作响。路过角门时,鹿筱瞥见墙根处蹲着个乞儿,怀里抱着只瘸腿的三花猫。那孩子抬头的瞬间,她猛地怔住——对方眼尾的朱砂痣,竟与她在镜中看见的民国女子一模一样。
“姑娘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乞儿伸出手,掌心躺着半块发霉的炊饼。鹿筱刚要掏荷包,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穿墨绿官服的男子骑着黑马驰来,腰间玉佩在灯笼下泛着温润的光——是云澈澜的阳城督察长令牌。
“鹿姑娘深夜外出,可要当心。”男子勒住马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焦锦缎上,瞳孔微微收缩,“近日城中多有怪事,昨日西街的王老汉被发现死在自家床上,周身无伤,唯有心口烙着龙形焦痕。”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惊叫。鹿筱转身望去,只见萧府方向腾起半片火光,火星子混着木槿花的焦香扑面而来。青禾手中的灯笼“啪嗒”落地,照亮她惨白的脸:“是……是药膳房!林姑娘刚才说要亲自去取安神汤的药材……”
鹿筱只觉一阵眩晕,手中的焦锦缎被风卷走,飘向渐渐熄灭的火光。她忽然想起今早捣药时,石臼里的紫苏叶不知为何渗出了血红色汁液,而那味本该安神的龙涎香,分明是萧景轩三日前从林茹筠房里拿来的“西域贡品”。
寒潭的水、焦糊的龙鳞、镜中的民国女子、心口的焦痕……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最终定格在萧景轩昨日递给她的那盏琉璃灯上。灯油里浮着细小的金箔,此刻想来,竟与敖翊辰眼中倒映的星空别无二致。
“姑娘!您看这潭水——”夏越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却像隔着层厚重的雾气。鹿筱低头望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发现鬓角不知何时多了根白发,在风雨中轻轻颤动,如同木槿花瓣上即将融化的霜。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里,鹿筱忽然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槿花朝开暮落,可这落在花上的霜,究竟是晨露凝成的泪,还是龙族逆鳞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