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天,亮得比别处更早。寅时刚过,负责开市的兵丁刚抽掉栅门的木栓,骆驼的“哞哞”声就从巷口涌了进来,带着西域的风沙气,撞在鳞次栉比的商铺门板上。第二天一大早,叶法善就带着青禾去往了热闹的长安西市。走进西市时,这里已是人声鼎沸,驼铃声、叫卖声、议价声、胡商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鲜活的市井交响曲,连空气里都飘着十几种味道——烤胡饼的麦香、波斯香料的异香、突厥马奶酒的烈气,还有刚宰杀的牛羊肉腥气,热热闹闹地裹着晨光,扑面而来。
青禾看得眼睛都直了,紧紧攥着叶法善的袖子,生怕走散。他脚边就是个卖西域葡萄的摊子,紫莹莹的葡萄串足有小臂长,摊主是个卷发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话喊:“甜葡萄!甜过蜜!一文钱一串!”旁边的地毯摊更让人挪不开眼,波斯地毯铺在青石板上,红的像火焰,蓝的像深海,金线绣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把整个西域的晚霞都织了进去。
“道长,你看那胡姬!”青禾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声音里满是惊奇。不远处的“醉仙楼”门口搭着个小台,几个高鼻深目的胡姬正随着羯鼓的节奏起舞,她们穿着窄袖胡衫,裙摆绣着金铃,旋转时裙摆炸开如盛开的花朵,金铃“叮叮当当”响,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有个穿锦袍的公子哥看得痴了,手里的折扇都掉在了地上。
叶法善笑着摇头,目光却越过人群,被另一处摊位吸引。那是个西域商人的摊子,支着块粗布,上面摆着些奇石玉器,最惹眼的是几块拳头大的黑色晶石,表面光滑如墨,透着隐隐的光泽,竟与柳林镇血池底的阵眼石颇为相似,只是体积更小,煞气也淡了许多,像被水洗过的墨迹。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用昨晚临时恶补的几句突厥语问道:“这石头,来自何处?”
摊主是个络腮胡大汉,满脸油光,见叶法善一身道袍,气度不凡,又识得这冷门的石头,立刻眉开眼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道长好眼光!这是‘黑魂石’,来自葱岭以西的雪山,挖的时候得在夜里,见了太阳就会褪色!当地人说能避邪呢!”他拿起一块,往叶法善面前递,“您摸摸,夜里能发微光,挂在床头,妖魔鬼怪都不敢来!”
叶法善指尖轻轻触碰石头,果然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阴邪之气,像冰碴子似的扎手,与在柳林镇所见到的十字教煞气同源,只是被某种手法压制过,显得不那么冲。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又问:“最近买这石头的人多吗?”
“多!”大汉竖起大拇指,指节上还沾着羊毛,“尤其是一个穿黑袍的波斯贵人,每次都来,一买就是几十块,说要用来建‘圣坛’,还说这石头能‘聚灵’。”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那贵人出手阔绰,每次都用金铤付款,不像咱们用铜钱——道长您要是想买,我给您算便宜点!”
叶法善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哦?那贵人长什么样?我倒想见识见识。”
“很高,比我还高半个头,”大汉比划着,手在鼻子处勾了勾,“鹰钩鼻,眼睛像鹰隼,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让人心里发毛。脖子上挂着个银十字,那个银十字透露出一股黑气,没有我们平时用的银子那样雪白。腰间总挂个青铜牌子,上面刻着个十字,十字底下还有朵莲花,看着怪瘆人的。”
是阿罗憾!叶法善强压下心中的波澜,指尖捻着道袍的衣角,又问:“他常来西市?一般什么时候来?”
“不一定,”大汉挠了挠头,“有时候带七八个随从,都是黑袍子,走路没声音;有时候一个人来,戴着斗笠,神神秘秘的。前儿我还见他跟波斯寺的和尚说话,手里拿着个黑盒子,不知道装的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听说他跟东宫的人来往密切,上次我收摊晚,见他从太子府方向过来,身边还跟着个戴金冠的小官呢!”
叶法善谢过商人,掏出几枚铜钱买下一块黑魂石,用布包好递给青禾拿着,拉着他转身离开。青禾刚接过石头就打了个寒颤:“道长,这石头好冰,摸起来不舒服,是不是有问题?”
“是血莲教的东西。”叶法善低声道,目光扫过周围,见没人注意,才继续说,“这石头能聚阴煞,阿罗憾买去建圣坛,怕是在布置更大的养煞阵。”他捏了捏青禾的肩膀,“看来他在长安的势力,比咱们想的更广,连西域商旅都在为他提供物资。”
他们继续往前走,西市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的。有卖胡旋舞俑的摊子,陶俑的裙摆还能转动;有弹琵琶的艺人,琴弦一动,满街的喧嚣都仿佛静了静;还有卖“胡饼”的炉子,贴在炉壁上的饼子鼓起时,老板用铁钳夹出来,芝麻香能飘出半条街。青禾盯着胡饼摊咽了咽口水,叶法善笑了笑,给了他两个铜板:“去买个尝尝,记得快点回来。”
青禾欢天喜地跑过去,叶法善则站在原地等他,目光落在旁边一家香料铺上。铺子的门是镂空的雕花木门,上面缠着葡萄藤,一股浓郁的异香从门里飘出来,像是安息香混着乳香,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老板是个天竺僧人,穿着橙红色僧袍,正坐在门口的蒲团上翻晒香料,见叶法善望过来,便合十行礼,用流利的汉话说:“道长可是来寻‘安息香’?近来很多贵客都在找这个。”
“安息香?”叶法善心中一动,想起师父《草木经》里的记载——安息香本是安神好物,燃之能定心气,但若是与阴邪之物混合,再配上特定的咒文,便能迷人心智,让人如坠幻境。
“正是,”僧人点头,指了指柜台后的一个锦盒,“是西域新到的上品,色如琥珀,燃之无烟。据说东宫的贵人要用,说是祭祀时能‘通神’,已经让小僧留了三斤。”
叶法善心中警铃大作,刚想再问东宫哪个贵人需要,却见几个黑袍人从街角转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那络腮胡商人描述的鹰钩鼻——高个子,黑袍曳地,腰间果然挂着枚青铜令牌,十字莲花的图案在晨光下清晰可见。是阿罗憾!
他立刻侧身挡住青禾,青禾刚咬了一口胡饼,见叶法善脸色凝重,也吓得停住了嘴。“低下头,别回头,跟我走。”叶法善压低声音,拉着青禾转身,混入买胡饼的人群中。
青禾的心跳得像打鼓,眼角的余光瞥见黑袍人的靴子从身边走过——那靴子是黑色的皮靴,靴底沾着些暗红色的泥,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与柳林镇血池边的气味一模一样,只是更淡些,混在香料味里几乎闻不出来。他紧紧攥着手里的胡饼,饼渣掉了一地也没察觉。
阿罗憾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径直走进了香料铺,与天竺僧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叶法善拉着青禾快步穿过人群,直到拐进另一条巷子,才敢放慢脚步回头望——阿罗憾正站在香料铺的柜台前,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僧人正弯腰给他打开,里面不知装着什么,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一丝红光。
“记住这家香料铺的位置,在胡饼摊隔壁,门是雕花的。”叶法善对青禾说,“咱们先回客栈,从长计议。”
青禾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长,咱们不跟踪他吗?刚才离得那么近……”
“时机未到。”叶法善望着西市上空,那里的祥云之下,那缕黑气比早晨更浓了些,正盘旋在香料铺的方向,“在这繁华之地,他的眼线肯定不少,你看刚才街角那个卖花的,眼神一直盯着咱们,说不定就是他的人。贸然跟踪只会打草惊蛇,反而坏了大事。”他顿了顿,摸出那块黑魂石,借着巷子里的微光细看,“咱们先摸清他的行踪规律,看看他常去哪些地方,跟哪些人来往,再找机会下手。”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剩下的胡饼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慢慢往客栈走。西市的人渐渐少了,兵丁开始驱赶摊贩,栅门的木栓“哐当”一声落下,锁住了满市的喧嚣。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西市的青石板上,与无数行色匆匆的人影交织在一起——有扛着货物的脚夫,有收摊的商人,有抱着琵琶的胡姬,还有巡逻的兵丁。
叶法善看着那道缓缓落下的栅门,又望向香料铺的方向,那里的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从雕花门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他知道,这看似繁华的西市,不仅是丝绸之路的终点,是万国商旅汇聚的乐园,更是正邪势力暗中交锋的战场。阿罗憾的网,早已借着这丝绸之路的便利,悄悄撒开,连西域的石头、天竺的香料,都成了他的棋子。
而他,已经踏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道长,明天咱们还来西市吗?”青禾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又有点兴奋。
叶法善点头,指尖的黑魂石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来,当然要来。他在这里布网,咱们就在这里,给他拆了。”
巷口的风卷着胡饼的香气吹过来,带着长安特有的、繁华又复杂的味道。叶法善握紧了腰间的桃木剑,剑身在鞘中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他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