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道馆的晨钟刚落,叶法善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抄写《道德经》,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院外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带着些微的蹒跚,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褪色军袍的老兵拄着拐杖,正沿着回廊慢慢走来。老兵的袍角打着补丁,袖口磨得发亮,脸上刻满了风霜,唯独一双眼睛,还透着几分军人的锐利。
“道长,能给我画道平安符吗?”老兵走到院门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家婆娘和娃在乡下,总担心我这把老骨头出什么事,想求道符让他们安心。”
叶法善放下笔,起身请他进来坐下,又让道童倒了碗热茶:“老丈请坐,平安符不难画,只是不知老丈从前是在哪支军队服役?”他见老兵腰间虽无佩剑,却习惯性地保持着挺直的坐姿,便知他定是行伍出身。
老兵捧着热茶,双手微微发颤,像是很久没握过这么温热的东西。他喝了口茶,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先是在隋军里当差,后来天下乱了,又投了李将军——哦,现在该叫陛下了。打了十几年仗,身上窟窿倒添了不少,最后落得个半残,就回了县城。”
“老丈是说,您亲历过隋末的战乱?”叶法善心中一动。他在典籍中读过“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记载,那些文字简洁而冰冷,此刻却从一个亲历者口中,透出了鲜活的痛感。
老兵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啊,真是人间炼狱。大业末年,隋炀帝征高句丽,又修大运河,徭役赋税重得能压死人。我们村一百多口人,被征去当兵、修河的就占了一半,回来的没几个。后来实在活不下去了,到处都有人造反,今天这个称王,明天那个称帝,兵戈四起,田地都荒了,路边的饿殍能堆成小山。”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亲眼见过易子而食的,也见过为了半块窝头打起来的。有一次我们部队路过一个镇子,刚打完仗,尸横遍野,连条下脚的路都没有,那血腥味,三个月都散不去。要不是后来李渊将军在太原起兵,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又能打胜仗,我们这些人啊,早就成了路边的枯骨了。”
叶法善默默听着,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他终于明白,那些典籍里“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的词语背后,是多少血泪与绝望。他想起清霄观山下的王家村,虽不富裕,却能安稳度日;想起李家坳的村民,虽遇时疫,却有药可医——这些如今看来寻常的安宁,在十几年前,竟是奢望。
“那现在呢?”叶法善轻声问,“听说武德年间,天下已经太平了些?”
“是太平了些,至少不用躲躲藏藏了。”老兵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李将军——陛下登基后,减免了赋税,还鼓励老百姓开荒种地,军队也不随便抢东西了。只是战乱的窟窿太大,不是一天两天能补上的。就说我们县城吧,东头的城墙还塌着半边,南门外的荒地还没开完,不少人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徭役也还是重,时不时就有人被征去修城、运粮。”
叶法善想起前几日去县城采买时,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还有城墙根下蜷缩着的乞丐,心中渐渐沉重起来。他原以为唐朝建立,便是盛世开端,却不知乱世的创伤,还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上。
他取过符纸朱砂,凝神画了道平安符,又额外画了道祛病符:“老丈,这平安符您带给家人,这道祛病符您留着。战乱伤了身子,平日里多保重。”
老兵接过符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从怀里摸出几文钱,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道长,我就这点钱,您别嫌少。”
“老丈拿着吧。”叶法善将钱推了回去,“您为这天下太平流过血,这点符纸,算我替乡亲们谢您的。”
老兵眼圈一红,对着叶法善深深一揖,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离去。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叶法善忽然觉得,自己画的那些符箓,治的那些小病,在这乱世留下的创伤面前,竟是如此微薄。
“在想什么?”玄阳子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刚从藏经阁取出的《武德新政》。
叶法善将老兵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叹道:“弟子从前只知修道、画符、治病,总觉得做好这些便够了。今日才明白,这世道的病,比人身的病更难医。”
玄阳子走到他身边,将《武德新政》递给她:“你能这么想,便是进益了。道教讲‘济世安人’,这‘世’与‘人’,从来都离不开时代的土壤。隋末乱世,多少道士背着药篓,提着符箱,穿行在战火里,救一个是一个;多少道长为义军出谋划策,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早一天结束战乱。”
他指着书中的记载:“你看,武德元年,朝廷就下旨尊崇道教,不仅为老子立庙,还让道士参与修史、议政。这不是因为道教能呼风唤雨,而是因为道教‘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思想,合了这天下初定、急需恢复元气的时势。”
叶法善翻开书页,见上面记载着朝廷减免赋税、鼓励农桑、整顿吏治的措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革故鼎新的锐气。他忽然明白,玄阳子让他读这些,不是让他关心政事,而是让他明白——修道之人从来不是局外人,时代的脉搏,就跳动在每一个求符者的叹息里,每一个病患的呻吟中。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叶法善问道,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做好你正在做的事,再做得多一点。”玄阳子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有力,“画符治病,是济一人;教百姓种药、堆肥,是济一村;将‘道法自然’‘积德行善’的道理讲给更多人听,让人心安定,是济一方。这武德年间,就像刚破土的新芽,需要雨露,也需要守护。我们修道之人,便做那雨露,做那护芽的篱笆,让这太平,能扎得深些,再深些。”
叶法善抬头望向天空,秋日的阳光穿过松枝,落在他手中的《武德新政》上,字里行间仿佛都有了温度。他想起老兵说的“李将军军纪严明”,想起典籍里“与民休息”的政策,想起王家村村民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时代虽然带着伤痕,却也充满了希望。
他重新拿起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济世安人”四个大字,笔尖的力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他知道,自己或许成不了改变时代的英雄,但可以做一个坚守在民间的道者,用手中的符箓,用心中的道,为这初生的大唐,为这苦难尚未完全散去的人间,添一点温暖,尽一份力量。
夕阳西下时,叶法善将那道“济世安人”的字幅挂在墙上,与《道德经》《五行大义》并排。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是为这个充满希望的时代,铺上了一层温暖的底色。他的修行之路,从此不再只是个人的精进,更与这武德年间的风雨、这大唐的新生,紧紧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