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手中那根乌沉沉的锁链,带着刺骨的阴风,如同一条嗅到血腥味的蚂蟥,直扑林曦与小谢而来。链环相撞发出的哗啦声响,在这死寂的箍桶巷里,不啻于一道催命的符咒。林曦脑中一片空白,那点微末的修为在正统地府鬼差面前,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小谢更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灵体瞬间淡薄得几乎要消散,本能地欲要向后退缩,却被那无形的排斥力场和逼仄的巷壁困在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慵懒而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骤然响起: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威风,原来是城隍司的王牌勾魂使,赵无赦赵大人呐。怎么,如今城隍司的业务,已经拓展到连我这小小办事处麾下的临时工,都要亲自过问了?”
话音未落,一道绯红色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插在了林曦、小谢与那鬼差之间。胡缨!她依旧穿着那身略显不合时宜的官袍,狐耳在昏暗光线下机警地转动着,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眼前并非剑拔弩张的拘魂现场,而是一场不甚有趣的街头偶遇。
那名叫赵无赦的鬼差,动作猛地一滞,锁链在离胡缨面门仅半尺之处硬生生停住。他青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细微的波动闪过。他收回了锁链,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毋庸置疑:“原来是胡主任。此人擅离职守,勾结怨灵,窥探禁地,按律当拘回城隍司讯问。”
“擅离职守?”胡缨挑了挑眉,从袖中慢悠悠地掏出一枚玉简,在指尖把玩着,“我怎么记得,我给他批了外勤条子?至于勾结怨灵……赵大人,说话要讲证据。这位谢姑娘,乃是我办事处‘现世与异界文化交融项目部’的重点帮扶对象,林曦专员正是在执行引导其走向正轨的公务。何来勾结一说?”
她的话语如同涂了油的丝绸,滑不留手,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巴尔扎克笔下那些在巴黎沙龙里唇枪舌剑、用言辞编织陷阱的贵族与银行家们,其机锋与狡黠,此刻在胡缨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她不是在辩解,而是在重新定义事实,争夺话语的主导权。
赵无赦显然没料到胡缨会如此强硬且诡辩,沉默了片刻,才生硬地道:“此地乃阴司标注的‘凶煞之地’,寻常鬼吏亦不得擅入。他们在此逗留,意欲何为?”
“哦?凶煞之地?”胡缨故作惊讶地环顾了一下阴森破败的染坊,“我怎么不记得地府律条里有禁止公务员考察历史文化遗迹(如果这破染坊也算的话)的条款?况且,赵大人莫非忘了,我们幽冥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可是有跨部门调查权的,尤其是在涉及可能影响阴阳平衡的‘文化现象’时。”她特意加重了“文化现象”四个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染坊紧闭的大门。
林曦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同时也对胡缨的权势(或者说,是她敢于运用权势的胆量)有了新的认识。这位狐狸精上司,绝非等闲之辈。她似乎在地府官僚体系内,也有着不容小觑的能量和独特的位置。
赵无赦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显然清楚胡缨的难缠,也更明白她背后可能代表的复杂关系网。硬碰硬,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卷入更高层面的争斗。他权衡利弊,那僵硬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算是让步的表情:“既然胡主任有令,在下自然不敢阻拦。只是此地凶险,还望胡主任约束属下,莫要惹出什么乱子,届时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这个自然。”胡缨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有劳赵大人费心提醒。改日有空,定向城隍爷禀明赵大人的恪尽职守。”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带着刺的警告。赵无赦不再多言,只是冷冷地扫了林曦和小谢一眼,那眼神如同冰锥,随即身形一晃,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巷口的阴影中。
压迫感骤然消失,林曦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小谢也虚脱般地晃了晃,灵体波动不止。
胡缨这才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审视。她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曦,又看了看灵体不稳的小谢,最后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染坊大门上,狐耳微微耸动,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你们倒是会找地方。”胡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赞赏,“直接摸到人家老巢门口来了。”
“胡主任,您……您没事吧?”林曦急忙问道,“之前联系不上您,我们很担心。”
“没事?”胡缨嗤笑一声,揉了揉眉心,“差点被崔钰那老狐狸扣在考功司‘协助调查’!要不是我机灵,扯着‘跨界文化安全’的大旗,又抬出几位平日里还算说得上话的‘老朋友’施压,这会儿恐怕还在那儿喝茶呢!”
崔钰!果然是那位崔判官!林曦心中凛然。
“您查到什么了?”他急切地问。
胡缨示意他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相对安全的城南荒宅,胡缨才面色凝重地开口,如同一位在交易所里掌握了关键情报的银行家,开始剖析这桩错综复杂的阴谋。
“陶望三,不过是崔钰摆在阳间的一枚棋子,或者说,一条听话的狗。”胡缨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崔钰此人,在地府经营多年,掌着考功司的权柄,不知笼络了多少鬼吏,也积攒了惊人的财富——当然,是阴司意义上的财富。但他贪心不足,觊觎更高位阶,甚至……妄想干扰天命。”
“干扰天命?”林曦不解。
“就是偷换命格。”胡缨冷笑道,“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门上古邪术的残篇,欲将一位即将历劫的仙官的灾厄,转嫁到一个命格相合、因果简单的凡人身上。如此一来,仙官安然无恙,欠他一个大人情,而他只需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阳世魂魄,便可攀上高枝。这买卖,在他看来,划算得很。”
那些为了财富和地位不惜一切代价的野心家形象,与这位崔判官完美重叠。欲望,无论是阳间的金币还是阴司的权位,其本质并无不同。
“小谢姑娘,”胡缨看向小谢,目光中带着一丝同情,“你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无足轻重’的魂魄。你的生辰八字,恰好符合要求。陶望三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赠你血符,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仪式。你的投河自尽,恐怕也并非全然自愿,其中未必没有那邪术引导和陶望三推波助澜的因素。”
小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她的一生,她的爱情,她的死亡,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冰冷残酷的利用!她存在的意义,竟然只是充当别人向上爬的垫脚石,甚至连垫脚石都不如,只是一次性的、用完即弃的工具!
“那……那这染坊?”林曦强忍着心中的寒意问道。
“这里是进行邪术仪式的核心地点之一。”胡缨肯定地说,“也是藏匿或处理关键物证——比如那个完成了标记使命的护身符——最可能的地方。崔钰行事谨慎,绝不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或容易被查到的地方。这废弃染坊,阴气重,又有凶名,寻常鬼魂不敢靠近,且位于阳间与阴司气息交织的模糊地带,正是施法和藏匿的绝佳场所。赵无赦的出现,恰恰证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逻辑清晰,推理严密,如同巴尔扎克小说中抽丝剥茧的侦探。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林曦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赵无赦虽然暂时退走了,但崔钰肯定不会罢休。”
“当然不能罢休。”胡缨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必须尽快找到证据,否则等崔钰反应过来,彻底销毁证据或是狗急跳墙,我们就再无机会了。”
她顿了顿,看向林曦和小谢,语气变得郑重:“听着,接下来会非常危险。崔钰在地府的势力盘根错节,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强大的邪术,还有整个腐败的官僚系统的反扑。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能提供的直接帮助有限。更多要靠你们自己。”
她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张叠好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符纸。“这是‘破障符’,能暂时削弱这里的禁制,但效力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必须在一炷香内进入染坊,找到证据,然后立刻撤离。”
另一样,是一枚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铜钱,上面却刻着复杂的符文。“这是‘留影钱’,找到证据后,用此物对准,它能记录下证据的形态和气息,作为呈堂证供。记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立刻撤退!”
胡缨将两样东西交给林曦,又深深看了小谢一眼:“谢姑娘,你的仇,你的冤,或许就在此一举。但无论如何,保住灵智,才有沉冤得雪的一天。”
交代完毕,胡缨的身影再次化作轻烟消散,她必须回去周旋,稳住局面,为林曦和小谢争取宝贵的时间。
荒宅里,又只剩下林曦和小谢。空气中弥漫着决战前的紧张与寂静。林曦握紧了手中的破障符和留影钱,感受到沉甸甸的责任。小谢则飘到窗前,望着箍桶巷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欲望编织的罗网已然清晰,而撕破这罗网的刀刃,就握在他们这两个看似弱小的灵魂手中。阴司账簿上的那一笔红黑账,能否被翻转,就看这接下来的搏命一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