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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病历本里,纸页被捏得发皱,边缘泛起毛边。月光漏进医棚的竹帘,在辰时三刻后去过同一家绸缎庄那行红字上淌成银河,字里行间仿佛都浸着冰冷的寒意。

她忽然想起今日午后替王屠户扎针时,他粗糙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腕,哑着嗓子说过今早用井水洗了把脸,怪凉的,当时就觉得水里有点怪味;刘娘子煎药前也坐在医馆门槛上念叨东市的井水泡茶最香,甜丝丝的——原来不是绸缎庄本身,是他们在那里喝了茶,而茶用的是东市的井水!

春桃!她霍然起身,病历本地拍在案上,纸张碰撞的脆响惊得守在门口的影十四手按刀柄,玄铁刀鞘与掌心摩擦发出细微的声。

正在调配药材的小徒弟立刻转身,青瓷药杵一声掉进石臼,捣得里面的甘草片碎成粉末:师父?

拿我那套琉璃瓶,跟我去东市井台。苏晚扯下腰间的银针袋塞进春桃怀里,针袋上的棉布磨得发亮,带三管不同深度的水样,表层、中层、井底各一管,记住用木塞封紧,别沾了别的气味。她的声音发颤,不是害怕,是终于抓住线头的灼痛——从第一例昏迷病人被抬进医馆,她在草席上守了三天三夜,眼都没合过,此刻终于摸到了蛇的七寸。

春桃的手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凸起,却半点没抖。她从药箱最里层摸出三枚拇指粗的琉璃管,管壁通透,映着她眼底的光,塞进制药围裙的暗袋里,发顶的木簪随着跑动轻晃,我这就去!

影十四的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衣料扫过墙角的蛛网,人已拦在医棚门口:我派两个暗卫跟着。他的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东市现在鱼龙混杂,保不齐有幽冥门的眼线。

苏晚扯过搭在椅背上的靛青布衫,袖口沾着未洗净的药渍,是前日熬药时溅上的褐色痕迹:不用,井台就在医馆后巷,几步路的事。她的脚步比声音更急,布衫下摆扫过案角的药碾子,碾碎的艾草香混着夜露涌进鼻腔——这是她特意在医馆周围撒的,防蚊虫也防异味,此刻那清苦的气味倒像根鞭子,抽着她快走。

井台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踩上去滑溜溜的,沾湿了鞋边。苏晚蹲下身,借着火折子跳动的光,看见井沿上有半枚泥脚印,前掌深后掌浅,边缘带着草屑,像是个子不高的人踮脚留下的,鞋底的纹路模糊,却能看出是粗布麻鞋的痕迹。

春桃已经放下系着铜铃的木桶,绳子在井壁上摩擦发出声,琉璃管在水面晃出细碎的光:师父,表层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铜铃轻响被夜风吹散,细得几乎听不见。

第二管水提上来时,苏晚凑过去闻了闻。还是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甜,混着点焦糊味——和张三身上搜出的毒粉一模一样,只是被水稀释后淡了许多,需得屏住呼吸才能捕捉到。她的指尖在井壁青苔上抹了抹,摸到一道新鲜的刮痕,边缘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像是铁勺柄划出来的,痕迹不深,却足够说明有人近期动过手脚。

她拽着春桃的手腕往回跑,发梢扫过院墙上的野蔷薇,尖刺扎得手背生疼,留下细小的红痕。

医馆正厅的烛火还亮着,烛芯结了个小小的灯花,爆了一声。顾昭的玄色披风搭在椅背上,衣料上还沾着些微的尘土,人却倚着门框看她,眉眼在阴影里半明半暗,像笼罩着层薄雾:查到了?

水有问题。苏晚把琉璃管往他手里一塞,管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所有病人都在辰时三刻后喝过东市的井水,时间对得上。她的呼吸还没匀,心口随着说话起伏,胸口微微发闷,春桃,去把蒸馏器架起来,用最快的法子提纯。

春桃应了一声,抱着琉璃管冲进后堂,裙摆扫过地面的药渣,发出声。

顾昭的指腹摩挲着管壁,月光从他身后漏进来,在他下颌投出锋利的影,将那道紧抿的唇线衬得愈发清晰:我这就调暗卫封锁东市各路口。他转身要走,又顿住,回头看向苏晚,告示写井水染疾,暂禁取用,如何?

活死人医馆令苏晚从袖中摸出那方青田石印鉴,朱砂还沾着刀锋的毛刺,石质温润却带着棱角,用我的印。她把印鉴拍在他掌心,掌心的温度透过石面传过去,他们敢动百姓的水,我就用医馆的信誉镇着——这些日子东市的人受了我的恩惠,百姓信我,就不会闹,也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顾昭的拇指蹭过印鉴上的刻痕,那活死人医馆令六个字刻得深而有力,忽然笑了,笑意漫过眼底的寒冰:他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如墨蝶,半个时辰内,东市九街十八巷的路口都会站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巷口,只余马蹄声碎成星子,散进夜色里,渐渐远去。

后堂传来春桃的轻唤:师父,蒸馏出结晶了!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

苏晚冲进后堂时,春桃正举着玻璃皿对光。微黄的结晶在火折子下泛着妖异的光,像凝固的血滴,细碎地贴在皿底,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不是普通赤尾藤。春桃的声音发紧,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我按您教的方法提纯,用了三倍的蒸馏时间,这结晶比塌方案那次的毒粉浓三倍,您看这光泽......她的指尖在玻璃皿边缘叩出轻响,加了蟾酥和马钱子,和您之前分析的一样,而且比例更刁钻,毒性发作更快。

苏晚的后槽牙咬得发疼,牙龈都有些发麻。三个月前塌方事故,她从废墟里背出十七个伤兵,其中三个就是中了掺蟾酥的赤尾藤毒——那时她以为是意外,是工头偷工减料用了劣质药材,现在看来,是有人在试毒,在一次次调整配方,为的就是今日这大规模的投毒!

叩叩叩。

门环轻响惊得春桃手里的玻璃皿差点落地,皿底擦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苏晚按住她的手,示意她藏好结晶,将玻璃皿塞进药箱最底层,上面用厚厚的药棉盖住,这才去开门。

赵娘子的身影挤进来时,带起一阵酒气,混杂着她身上劣质脂粉的味道,呛得人鼻腔发痒。她发髻散乱,几缕油腻的头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右脸肿着巴掌印,青紫中透着红,手里攥着的帕子湿得能拧出水,还在往下滴着水。苏大夫,我对不住您。她扑通跪下,膝盖撞在青砖上的闷响让苏晚心口一揪,像是自己也跟着疼了一下,他们逼我往茶里加药粉,说要是不照做,就烧了我的醉仙楼,烧了我那三个小崽子......

苏晚蹲下身,把她扶起来,她的胳膊像根没有力气的棉柴,慢慢说,别急。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棉,柔软却有力量,谁逼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娘子的指甲掐进苏晚的手背,尖利的指甲盖几乎要嵌进肉里,疼得人发麻:是绸缎庄的王管事!三天前他带了两个戴斗笠的人来,说那药粉是防蚊虫的,往茶里撒半勺就行,还说每月给我五两银子......她突然剧烈咳嗽,像是被自己的话呛到,可今早刘娘子喝了茶晕倒,我就知道坏事了......那哪是防蚊虫的,是要命的啊!

王管事现在在哪儿?苏晚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压了块石头。

赵娘子摇头,泪水混着鼻涕往下淌:下午就没见着人。他说今晚亥时三刻会来收账......还说要看看......

春桃,去拿安神汤。苏晚转头对徒弟道,又看向赵娘子,目光落在她肿起的脸上,你今晚住医馆后房,我让影十四守着门,谁也进不来。她的手搭在赵娘子肩头,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明天天亮,咱们一起去衙门,把事情说清楚,有顾统领在,没人能再伤你和孩子。

赵娘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苏大夫,他们说这药粉......她的声音低得像蚊鸣,气若游丝,是给北疆军粮备的,说要让那些当兵的连弓都拉不开......

苏晚的血液瞬间冻住,指尖都变得冰凉。三个月前她给顾昭的密信里,特意提过若北疆军粮掺此毒,后果不堪设想,此刻赵娘子的话像根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她最害怕的猜想里——幽冥门的手,已经伸到了边关,伸到了守护国门的将士们身上!

师父!春桃端着药碗冲进来,瓷碗边缘还冒着热气,影十四说暗卫已经封锁街道了,各路口都插上了告示牌,他现在要带人巡逻水源点,让您这边也当心。

苏晚接过药碗递给赵娘子,碗沿的温度烫得她指尖一颤,这才看向门口的影十四。他卸了外袍,露出贴身的玄色劲装,布料紧绷着肌肉的线条,腰间的刀擦得锃亮,刀锋映着烛火,闪着冷光:东市有七口井,我分了三组,每组守两口,剩下一组跟我巡街,确保不会再有漏网之鱼。他的目光扫过后堂的药箱,显然知道结晶藏在里面,又落在苏晚脸上,他们敢动手一次,就不会只来一回,今夜怕是不得安生。

苏晚点头:辛苦你了。她转身要回前堂,忽然听见后巷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老鼠在跑,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影十四的刀已经出鞘,的一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他示意苏晚退后,自己贴着墙根摸过去,脚步轻得像猫。

姐姐。

稚嫩的声音混着夜露飘进来,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还有些微的颤抖。

苏晚看见个小乞丐缩在墙根,破棉袄上沾着草屑和泥点,像是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光脚的脚趾在青石板上蜷成小团,冻得发红发紫。他怀里揣着个油纸包,油星子渗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暖黄的光,隐约能闻到里面食物的香气。

姐姐,我知道谁往井里下了毒。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咬着牙说完,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今晚看见......

小豆子?苏晚认出这是总在医馆门口讨饼的小乞丐,前几日她还见他被恶犬追得乱跑,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不待在破庙里?

小乞丐往她身后缩了缩,目光扫过影十四的刀,瞳孔猛地收缩,像受惊的兔子:我饿......听见这边有动静,就......

苏晚摸出怀里的芝麻饼递过去,还是温的,是春桃下午刚烤的。小乞丐接饼的手在抖,指缝里还嵌着黑泥,却先把油纸包塞进她手里,纸包沉甸甸的:这是我在井台捡的,那人掉的,我看着像是值钱东西......

油纸包展开时,里面滚出半枚铜扣,边缘有些磨损,却能看清上面的纹路——是幽冥门的标志,九头鸟衔着毒花,鸟的眼睛用红漆点过,透着股邪气。

后巷的风突然大了,卷着墙根的尘土扑过来,迷得人眼睛发涩。小乞丐的破棉袄被吹得鼓起来,像只瘪了的气囊,露出他腿上新结的疤——和三天前被马车撞的伤不一样,这道疤更短更整齐,是刀伤,边缘还泛着红,显然刚结痂不久。

苏晚的手指扣紧铜扣,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发疼。她蹲下身,把饼掰成两半,芝麻的香气散开来:先吃,吃完慢慢说,没人能欺负你。

小乞丐咬了口饼,滚烫的饼渣烫得他咧了咧嘴,眼泪却突然掉下来,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吧嗒吧嗒的响:姐姐,他们说......

小豆子!

巷口传来粗哑的喝声,像破锣在敲,震得人耳膜发疼。

小乞丐浑身一震,饼地掉在地上,沾了层灰。他转身要跑,却被苏晚稳稳抱住,她的手臂不算有力,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别怕,姐姐在,没人能把你怎么样。

影十四的刀指向巷口,刀光在夜色里闪了闪,却被苏晚拦住。她看见两个戴斗笠的人闪进黑暗里,斗笠的宽檐遮住了脸,脚步急促,像是怕被人看见,拐过街角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风。

小乞丐的眼泪把苏晚的衣袖洇湿了一片,布料吸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他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饼的甜香和眼泪的咸涩:我看见......是绸缎庄的王管事,他往井里撒药粉,用的是个黑布包,撒完还往井里看了好一会儿......

夜风卷着野蔷薇的刺香扑进来,甜腻中带着尖锐的疼。苏晚望着后巷尽头的黑暗,那里像是个无底的深渊,能吞噬一切光亮。怀里的小乞丐还在发抖,像秋风中的落叶,手里的铜扣硌得掌心生疼,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听见前堂的沙漏作响,每一粒沙子落下,都像是砸在她心上——东市的毒水暗涌,而更黑的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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