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裹着呛人的焦糊味漫进活死人医馆的院子。空气湿冷,吸进肺里带着针扎似的凉意,混杂着草木灰的涩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苏晚蹲在满地碎瓦间,指尖触到一片烧得蜷曲的药渣。是昨天刚晒好的陈皮,本该泛着橙红的油亮光泽,此刻却像块朽木,泛着黑褐的死色,一捻就簌簌掉渣,带着烟火灼烧后的焦苦味。
阿姐!阿九的小短腿蹬得飞快,棉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声,他举着个烧黑的药碾子扑过来,发顶翘起的呆毛沾着草屑,鼻尖冻得通红,这个没坏!
苏晚接过那铁家伙,指腹擦去表面的灰烬。木柄上有道浅痕——是三年前逃荒路上,小川为了帮她捡滚落的药包,被碎石划的。当时他疼得牙关打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偏要把药碾子死死护在怀里,声音抖着却不肯松劲:阿姐的宝贝,不能摔。
能用。她把药碾子塞进弟弟冻得通红的手里,指腹蹭过他冻得发紫的鼻尖,冰凉的触感像触到块小冰块,等天彻底亮了,我们就把能用的药材挑出来。
苏姑娘。赵将军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
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将蹲在夹墙前,背挺得像杆枪,布满老茧的手正抚过墙内露出的半截樟木箱。箱身蒙着层薄灰,却没烧出焦痕,他指腹叩了叩木板,发出沉闷的声:账本完好,连您记的那些难产医案都在,纸页边角都没卷。
苏晚膝盖一弯,几乎要栽进脚边的焦土里。她扶住残墙,砖块的冰凉透过掌心渗进来,指甲掐进掌心的裂口,借着那点锐痛才稳住颤音:他们以为烧了医馆,我们就会慌慌张张去抢藏物。她仰头望向被烧穿的房梁,晨光正从裂缝里漏下来,像道金线,在浮尘中明明灭灭,结果倒让我们看清,谁在盯着这箱子。
赵将军将樟木箱抱出来时,箱盖边缘还沾着焦木碎屑,蹭在他粗布战袍上,落下星星点点的黑。苏晚伸手去接,指尖突然顿住——箱角有道新鲜的划痕,细窄锋利,像刀尖蹭过的,边缘还带着未干的木刺。
她抬眼与赵将军对视,老将眼角的皱纹动了动,微微颔首:有人试过撬锁,只是没成功。那锁是小川用铜丝拧的,带着他特有的绕圈手法,外人轻易解不开。
苏姑娘。影十四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靴底碾过碎砖的声响格外清晰,像在敲小鼓。
他半蹲在围墙根,玄色暗卫服沾着晨露,湿漉漉地贴在背上,指尖正沿着地面一道凹痕移动,那痕迹浅得几乎看不见:您看这鞋印。
苏晚走过去,顺着他的指尖看——那是个三寸来长的鞋印,前掌深,后跟浅,鞋边有细密的针脚压痕,像被梳子梳过似的。西山驿。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草木灰的干涩,上个月我们去晋州旧部驻地,半道遇袭,杀手留下的也是这种鞋印。当时踩在泥地里,印子比这深,针脚痕看得更清。
影十四的指节在砖缝里叩了叩,发出声,眼底像淬了冰:是幽冥门的追魂靴。鞋底嵌了薄铁片,跑起来没声音,踩在软土上才留得出这种带针脚的印子。他抬头时,鼻尖呼出的白气混进雾里,更蹊跷的是,围墙角这堆碎瓦。他用刀尖挑起块烧裂的陶片,陶片边缘还带着火星烧过的赤红,底下压着半枚青石板,明显是被人挪开的,土都是新翻的。
苏晚顺着他的刀尖望去,只见原本铺得齐整的青石板,有块边缘翘起半寸,下面的泥土泛着新鲜的潮湿,还沾着几根没烧尽的稻草,显然是刚被翻动过。有人提前踩过点,给他们指了翻墙的路径。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在场众人脊背发紧,像被晨雾裹住般透不过气。
苏姑娘!学徒小桃的尖叫从门口传来,带着哭腔,像被惊飞的麻雀。
苏晚转身时,正看见巡防营的玄色甲胄涌进院子,甲片碰撞的声刺破晨雾。为首的秦大人骑着高头大马,马蹄踏在积水里,溅起混着黑灰的水花,腰间的银鱼佩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晃得人眼晕。
他勒住缰绳,马蹄在焦土上踩出个深坑,泥水四溅,声音像磨过的石子:本统领奉圣命调查纵火案,听说贵馆昨晚遭了难?
劳烦秦大人挂心。苏晚迎上去,袖中攥着那枚母亲留下的玉牌,玉面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却硌得手腕生疼,倒像在给她打气。
秦大人翻身下马,皮靴碾过阿九刚捡起来的药杵,发出的碎裂声。他俯身时,身上的铜扣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既是遭了匪患,怎的这夹墙里的账本倒完好?他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珠里泛着刺人的光,带着口气里的酒气,莫不是...这火,是你们自己放的?
秦大人这话说的。赵将军跨前一步,铠甲相撞的声响震得檐角残瓦簌簌落,像下了场碎雪,苏姑娘昨夜守着火场半宿,小公子手都被火星子烫起了泡,红通通的一片。若要自导自演,何苦让孩子遭这罪?
秦大人的目光扫过阿九手背上的红泡,那泡亮晶晶的,像缀在肉上的小水珠,他嘴角扯出抹冷笑,皱纹里积着油光:本统领不过是按规矩办事。他挥挥手,身后的巡防营士兵就要往夹墙里钻,铁甲摩擦声像群老鼠在窜,把所有东西都搬去巡防营——
且慢。苏晚突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敲碎的冰,在雾里荡开,秦大人可知,昨夜火场里有暗卫盯着?她抬手指向院外槐树,影十四正站在树杈间,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暗卫腰牌,黄铜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顾统领今早刚进宫面圣,说要禀明陛下,有人借药材生事,恐牵连皇家清誉。
秦大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像被针扎了似的,银鱼佩晃得更厉害了。
他盯着影十四腰间的腰牌看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震得雾都散了些:苏姑娘真会说笑。他转身时,皮靴碾过地上的药渣,发出声,既是暗卫盯着,那本统领就不打扰了。
巡防营的脚步声渐远时,苏晚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冷汗贴着里衣,凉得像裹了层冰。
她蹲下来,把阿九冻得冰凉的小手揣进自己怀里,那小手像块冰,在她掌心慢慢化开:小川怕不怕?
不怕。阿九仰起脸,鼻尖还沾着黑灰,像只小花猫,眼睛却亮得很,阿姐说过,坏人放火,我们就把药铺再开起来。就像上次在晋州,房子塌了,我们不也搭了草棚子看病吗?
苏晚喉咙发紧,正想摸摸他的头,影十四突然递来个油纸包,油纸的粗糙触感蹭着指尖:顾统领让属下转交的。
打开油纸,里面是块温热的糖蒸酥酪,奶香味混着桂花甜漫开来,还沾着顾昭掌心的温度,暖得能焐热心口。苏晚咬了口,甜丝丝的味道漫开,突然想起昨夜顾昭揉她发顶时说的话:等把他们全掀了,再和你算账。那语气里的暖意,比酥酪还烫。
赵将军。她把酥酪分给阿九一半,看着弟弟小口小口舔着,奶渍沾在嘴角,让周参将今夜就混进太医院。就说...活死人医馆要重新整理所有医案,三日后呈给陛下过目。
赵将军眼睛一亮,铠甲上的霜花簌簌掉:明白。他转身时,铠甲在晨光里闪了闪,像块移动的小太阳,老臣这就去办,保准让他混得滴水不漏。
影十四望着赵将军的背影,突然低笑,声音里带着点金属的冷光:苏姑娘这招,是要引蛇出洞?
他们以为烧了医馆就能吓退我们。苏晚弯腰捡起块烧红的炭,炭块还带着余温,在焦土上画了道线,黑痕清晰,那我们就告诉他们——她指尖用力,炭块裂开细小的纹路,活死人医馆,烧不垮。
暮色漫进院子时,苏晚还在整理药材。青石板上摊着晒好的艾草,泛着灰绿的光,散发着苦香;茯苓被切成薄片,在夕阳下透着米白的润色。阿九趴在长凳上打盹,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在凳面洇出个小印子;小桃正把晒得半干的艾草收进竹筐,竹篾碰撞发出声。
影十四突然从墙上跃下,带起一阵风,吹得艾草叶簌簌落。他手里捏着片黑羽,羽根还带着点血渍:围墙外发现只死乌鸦,爪子上系着东西。
苏晚接过黑羽,羽片冰凉,带着夜露的湿意。只见乌鸦爪心用细麻线绑着枚小玉佩,玉质泛着青灰,雕着朵半开的莲花——这纹路,她在太医院新到的药材清单上见过,是管药材入库的刘管事私章上的花样。
收起来。她把玉佩塞进袖中,指尖触到玉佩冰凉的弧度,望着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天边的云彩被染成血红色,像医馆烧起来时的火光。今晚,会有客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