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紧紧捏着信纸,手微微发颤,那毛边纸粗糙的纹路如同一把把细砂纸,蹭得指腹生疼。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霉味夹杂着陈旧的墨香,直往她鼻腔里钻,令她不禁皱了皱鼻子。
她死死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七个字,那字迹犹如孩童初学写字般,笔画间透着刻意的扭曲。苏晚清楚地记得,赵德昌的字向来端方如颜体,笔锋中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傲气,断然不会写出这般如同鬼画符的字体。
“夫人,要不老魏去查查这送信的?” 魏五双眼圆睁,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刀鞘不经意间撞在桌角,发出沉闷的 “咚” 声。“昨儿在后院逮了个翻墙的小贼,保不准就是这帮龟孙派来的!”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与急切。
苏晚缓缓摇头,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成小方块,收进袖中。“别急着打草惊蛇。能写出这种威胁的,不是赵德昌。” 她微微眯起眼睛,指尖轻轻叩击着桌案,发出有节奏的 “笃笃” 声。“他不过是台前的枪罢了。”
话音刚落,医馆的门帘被一阵冷风 “呼” 地掀起,顾昭身着玄色披风,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披风扫过门槛,一股冷冽而清新的梅香瞬间弥漫开来。他腰间的玉牌与桌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 “叮当” 声。“查到了。赵德昌上月初九子时,在西直门外的破庙见了兵部侍郎周明远的胞弟周明达。” 顾昭神色凝重,眉峰紧紧拧在一起,眼尾的刀疤仿佛也因情绪的紧绷而绷成一条笔直的线。
苏晚闻言,不禁抬头望向他。“周明达?” 她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个名字,想起在晋州赈灾粮案里,周明达的粮行曾被查出售卖掺沙的米粮。“他们谈了什么?” 她急切地问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
“影十二在房梁上听了半宿。” 顾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他轻轻摊开油布,里面是半页烧焦的纸。“周明达说‘那医馆的新法动了太多人的奶酪’,赵德昌回‘苏晚的方子能活人,百姓要闹’,周明达拍桌子骂‘闹?闹大了正好说她妖言惑众’。” 顾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地将内容复述出来。
苏晚听到这些,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痕迹。晋州三年大旱,那一幕幕惨状在她眼前浮现:无数百姓啃着树皮,艰难地吞咽着观音土。她原以为只是天灾作祟,可现在看来……“周明远主管户部赈灾,周明达的粮行专吞赈灾粮,我的新法让百姓活下来,他们怕查账?” 苏晚咬着牙,愤怒地说道。
顾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地将油布重新裹好,随后伸出指腹,轻轻抚过她泛红的手背,试图安抚她激动的情绪。“不止。医署里有人递了折子,说你‘以邪术乱医道’,要陛下下旨封了试验点。”
“苏大夫!” 就在这时,李主簿那带着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他官服的下摆沾满了泥点,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进门时,他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扶住桌案,才稳住身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您、您快想想办法…… 今早太医院的刘院正把我叫过去,说有人状告新法‘违背祖制,动摇国本’。”
苏晚赶忙倒了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谁状告的?” 她神色镇定,目光紧紧盯着李主簿。
“没署名。” 李主簿双手捧住茶盏,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刘院正暗示…… 是宫里传下来的话。苏大夫,他们要停了试验点,说再出什么乱子,连老夫都要受牵连!”
魏五听闻,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被震得高高弹起,随后 “啪” 地一声摔在地上,瓷片四溅,有几片溅到了李主簿脚边。“他娘的!老子带二十个兄弟守在医馆门口,看谁敢来封!” 魏五气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苏晚弯腰,缓缓捡起一片瓷片,指尖轻轻划过那锋利的边缘,感受着微微刺痛的触感。她想起今早那对母子,孩子扶着条凳努力学步时,母亲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想起前天那个被牛车撞断腿的货郎,拆石膏时紧紧抱着她胳膊,感激涕零的模样;想起逃荒路上,她用酒精棉给顾昭处理刀伤时,他深情地说 “苏姑娘的手,是能捞人出地狱的”。
“停不了。” 苏晚缓缓抬头,眼底燃烧着一团坚定的火焰。“他们怕的不是新法乱医道,是新法让百姓活太好。活太好的百姓,会开始问 —— 为什么灾年没粮?为什么救命的药那么贵?”
顾昭微微点头,手指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力度恰到好处,像是在应和她的决心,又像是在无声地安抚她。“你想怎么做?” 他轻声问道,目光中满是信任。
“把所有诊疗记录抄三份。” 苏晚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定盘星一般坚定。“一份给李主簿呈医署,一份贴在城门楼子上,一份……” 她转头看向顾昭,眼神中透着一丝期待。“请影卫帮我送到各州府的医馆,让天下人都看看,新法能治什么病,救多少人。”
李主簿听闻,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这、这会不会太招摇?” 他犹豫地问道。
“招摇才好。” 苏晚嘴角扯出一个带着锋芒的笑。“他们要我做刀,我偏要做照妖镜。等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新法能救命,那些说我是异端的,得先问问百姓答不答应。”
夜色渐深,赵德昌的书房里,烛火在呼啸的风声中被刮得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赵德昌坐在书桌前,面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紧紧捏着那封染了朱砂印的信,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跳动得厉害。“周府不再过问此事,好自为之。” 他盯着信上的字,咬牙切齿地念道。
愤怒之下,他猛地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啪” 的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绣着松鹤的缎面鞋上,他却浑然不觉。他踉跄着扶住书案,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黄帝内经》《千金方》,那些他曾经倒背如流、奉为圭臬的医理,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得他心痛不已。
三个月前,周明达带着两箱金叶子登门时,信誓旦旦地说 “帮我们压下那野医的歪门邪道,保你做太医院首座”。可如今呢?苏晚的新法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蔓延,烧得满京城的百姓都纷纷涌向她的医馆。那些他久治不愈的骨折、难产等病症,在苏晚手里却如同捏泥人般轻松解决。甚至连李主簿都开始对苏晚赞不绝口,说 “苏大夫的法子,能省三成药材”。
“首座?” 赵德昌苦笑着扯松领口,只觉得喉间一阵发腥。“怕是要成弃子了……”
后半夜的风愈发猛烈,卷着残叶如同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疯狂地撞在窗纸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苏晚独自坐在案前,专注地整理着病历。烛芯突然 “噼” 地爆了个花,迸射出几点火星,映得她眼下的青影愈发浓重,更添几分疲惫。
她轻轻摸出白天收到的那封恐吓信,拿到火上慢慢烘烤。火苗舔舐着信纸,焦黑的字迹逐渐蜷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缓缓落进铜炉里。“若要阻止我,” 她对着满室弥漫的药香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拂过案头一叠新写的《新法诊疗手札》,“恐怕得先踏过这千万条活下来的命。”
窗外,月光如水,顾昭的影子在院墙上一闪而过,如同一只在暗夜里悄然潜行的鹰,警惕而敏锐。
明天,李主簿就要带着她精心整理的病历去医署;后天,城门楼子的告示栏会贴上新法治愈的案例;大后天……
她翻开手札新的一页,将笔尖蘸饱墨汁,略作思索后,郑重地写下第一行:“论骨折固定法在民间推广的可行性 ——”
墨迹尚未干透,窗外传来更夫有节奏地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传得很远很远。
苏晚抬头望向夜空,繁星闪烁,如同撒在黑色绸缎上的碎银,璀璨而神秘。她知道,有些事,是时候摆到台面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