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潼关的青石板路仿佛还沉浸在昨夜的沉睡之中,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声炸开了锅。
“看那旗!金线绣的五爪金龙!”卖炊饼的老汉踮起脚尖,努力地伸长脖子张望着,手中的竹扁担不自觉地戳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激动的时刻打着节拍。“这是钦差的仪仗!”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惊讶与敬畏,在清晨的空气中迅速传开。
苏晚正蹲在医棚前,耐心地给阿兰讲解辨认药材。她专注的神情如同春日里专注于花蕊的蜜蜂,听到这声呼喊,下意识地抬起头。
远处街角的柳树梢头,一面明黄镶赤金的龙旗正气势汹汹地翻卷着压过来,仿佛一片绚烂的云霞。旗角轻轻扫过墙根下正懒洋洋晒太阳的老狗,那老狗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扰,浑身的毛瞬间炸开,夹着尾巴慌不择路地往门洞里钻,只留下几声惊恐的低吠。
王铁匠那如洪钟般的粗嗓门从人群中炸了出来:“苏小娘子!”只见他扛着半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奋力地从人堆里挤过来,额角豆大的汗珠子顺着络腮胡不停地往下淌,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这钦差不会是冲你来的吧?前日赵仁堂还在茶馆骂你抢他生意,说要告到官府——”
“王大哥。”苏晚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紫苏叶轻轻放进竹篓,纤细的指腹不经意间蹭掉叶片上的晨露,那晨露如同一颗晶莹的珍珠,悄然滚落。“您家小宝的疹子昨天退了?”
“退了退了!”王铁匠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布包,里头装着苏晚给的止痒药粉,仿佛那是一份珍贵的宝物。“您开的药管用得很,我媳妇今早还说要给医馆送面锦旗——”
“那便好。”苏晚微笑着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裙角沾着的药渣,眼神中透着欣慰。
她望向龙旗的方向,晨光轻柔地洒在那队人马身上,红缨枪尖泛着冷冽的光,如同点点寒星。“钦差要查的是晋州灾情,不是我一个医女。”她的声音平和而沉稳,像是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众人的心间。
可王铁匠并没有离开,他挠了挠后颈,那铁砧般宽厚的手掌在苏晚面前虚虚一挡,脸上满是担忧。“我昨夜听见赵仁堂的伙计在酒肆说,钦差要考医馆的本事。小娘子,你......”
“王大哥。”苏晚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眼尾的细纹像沾了晨露的蛛网,透着一种别样的温柔与坚定。“您记不记得上个月,西巷刘婶的孙子被野狗咬伤?我用酒给伤口消毒那会儿,有人说我疯了,说酒是喝的不是擦的。”
王铁匠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后来那娃娃没发疯病,活蹦乱跳的!”
“所以啊。”苏晚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药锄,那木柄上还留着魏五新刻的防滑纹路,握在手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真本事不怕考。”
她话音未落,医棚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仿佛一阵疾风骤雨,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苏小娘子!”张二狗那尖锐的公鸭嗓隔着竹帘直直地往人耳朵里钻,声音中带着一种急切。“县太爷的官轿在门口呢!”
县太爷?苏晚微微挑眉,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上回这官儿来医棚,还是上个月瘟疫最为肆虐的时候,他捏着鼻子,站在三丈开外,满脸嫌弃地说“医好十个百姓免你家赋税”,如今怎么竟亲自登门了?
苏晚伸手轻轻掀帘,刹那间,樟木香混着官服独有的皂角味扑面而来。
县太爷正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挂着的《伤寒杂病论》抄本,他身上靛青补服上的鹌鹑补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晃眼——那可是正七品官阶的象征。
“苏小娘子。”县太爷转过身,脸上立刻堆满了比糖霜还厚的笑容,那笑容却让人感觉有些虚假。“本令早听说你医术了得,前日里治瘟疫的事,连州府都递了文书褒奖。”
苏晚微微垂眸,不经意间瞥见他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从驿站匆匆赶来。“大人谬赞,不过是尽本分。”她的声音不卑不亢,如同山间清澈的溪流。
“本分?”县太爷搓了搓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案上的药碾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算计。“实不相瞒,今日登门是有要事相商。钦差大人此番来,名义上是巡查疫情,实则......”他刻意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是奉圣命查晋州节度使。”
苏晚心头猛地一跳,顾昭昨夜说的“晋州灾情异常”,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那节度使手握重兵,又管着晋州赈灾。”县太爷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钦差要查他有没有私吞粮款,可这查案总得有个由头。本令想......”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想请苏小娘子在钦差面前露一手。你治好了这么多百姓,若能在钦差跟前救个疑难病人,本令也好借你的名,在钦差跟前说两句好话。”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拿她当政绩。苏晚心中暗自冷笑,目光静静地望着县太爷补子上金线绣的鹌鹑,那鸟雀圆头圆脑的模样,倒像极了他此刻急切又谄媚的神态。“大人要我怎么做?”
“明日钦差在驿站设案,你带着医馆的人去。”县太爷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对翠色欲滴的翡翠耳环,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若事情成了,本令保你医馆三年免税,再拨十亩官地......”
“不必了。”苏晚轻轻后退半步,身上的药香裹挟着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救我的人,大人要的面子,我给。”
县太爷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不过很快又重新堆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多了一丝尴尬。“好好好,本令就知道苏小娘子是爽快人。”他转身准备离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赵仁堂那老东西最近动静不小,你......”
“谢大人提醒。”苏晚截断他的话,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千金方》,眼神中透着一丝警觉。
县太爷的官轿刚走,魏五就从后堂掀帘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馍。“那官儿的话能信?”他咬了一口馍,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上回瘟疫时他躲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倒来套近乎。”
“信一半。”苏晚将翡翠耳环推回锦盒,眼中闪过一丝冷静。“他要的是政绩,我要的是让钦差看见,晋州的百姓值得救。”
她话音刚落,街角的济世堂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赵仁堂愤怒地摔了茶盏,那茶盏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溅落在地上。“那小贱人不过会缝两针,凭什么压过我?”他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揪着青缎马褂的领口,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当年我爹给老王爷看病,你还在娘胎里呢!”
上座的便服官员慢悠悠地拨着茶盏里的浮茶,青竹茶筅在白瓷里划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演奏着一首诡异的乐章。“赵老板别急。钦差要查的是节度使,可这查案得有人递状子。你若能让苏晚在钦差面前出丑......”他缓缓抬眼,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透着一股阴狠。“那晋州医界的头把交椅,还是你的。”
赵仁堂的手指不自觉地抠进檀木桌沿,木渣刺得掌心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他想起昨日在义庄看见的那具尸体——被野狗啃得只剩半张脸的老妇,怀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发霉的窝窝头,那场景仿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我要怎么做?”
“简单。”官员端起茶盏,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愈发神秘莫测。“找个将死的病人,让家属说是苏晚治死的。钦差要查民情,最见不得医闹。到时候......”他轻轻吹了吹茶沫,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笑容。“你再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赵仁堂喉结动了动,心中一阵纠结。他想起苏晚用酒给伤口消毒时,那些百姓看向他的眼神——从前是满满的敬畏,现在却充满了怀疑。“好。”他咬了咬牙,抓起桌上的银锭,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我这就去办。”
月上柳梢,如水的月光洒在大地上,给世界蒙上了一层银纱。苏晚的医棚里点起了三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魏五用力地拍着桌案,神情严肃。“找几个重症病人提前准备?赵仁堂那老东西肯定要使绊子!”
阿兰紧紧攥着药杵,指节泛白,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前日有个咳血的汉子来求药,我给开了润肺汤,现在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不够。”苏晚一边翻着病历本,烛火在她眼下投出一片青影,让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要找最棘手的。难产的、金创感染的、高热不退的——这些病在他们眼里是绝症,我治好了,才叫立得住。”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扫过众人。“魏叔,你带两个伙计把这三个月的医案整理出来,日期、病症、用药、结果,一样都不能落,要记得清清楚楚。阿兰,你去把药柜里的药材仔细过一遍,缺什么天亮前务必补上。”
“那赵仁堂要是使阴招?”魏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苏晚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缓缓打开,里面是亮闪闪的银针,在灯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他要阴招,我就接招。但咱们得先把阳面做足——救人的过程,要让钦差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她话音刚落,竹帘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摩擦着竹帘。
“谁?”魏五反应迅速,抄起佩刀就要去掀帘,却被苏晚伸手拦住。
“是张二狗。”苏晚敏锐地闻见了那熟悉的酒气——那是他常喝的烧刀子味,带着一股浓烈的辛辣。
张二狗猫着腰,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额角还沾着草屑,手里攥着一块油乎乎的帕子,像是刚从某个角落里匆忙捡起来的。“苏小娘子,我刚在醉仙楼听见赵仁堂跟个官儿商量......”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他们买通了西巷的刘寡妇,说她儿子是吃了你的药才断气的。”
苏晚的手指在银针上猛地顿住,心中涌起一阵愤怒。刘寡妇的儿子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摔断腿后伤口感染,送来时腿上的烂肉都已经生蛆了。她亲自给他切了腐肉,撒了消炎粉,还仔细交代刘寡妇每日用盐水清洗。
“什么时候?”苏晚强压着怒火,声音低沉地问道。
“明日钦差到驿站时。”张二狗紧张地搓了搓手,眼神中满是担忧。“刘寡妇说她儿子昨夜里没的,要在钦差面前跪哭。”
“好得很。”苏晚突然冷笑一声,眼尾的细纹里淬着冷光,如同冬日里的寒冰。“既然他们想演戏,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章。”
张二狗走后,医棚里的油灯忽明忽暗,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阿兰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屋了,魏五抱着刀,在门口打起了盹,鼾声轻轻地响起。苏晚却还在认真地整理医案,她的眼神专注,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咚。”竹帘被风轻轻掀起一角,一个黑影悄然晃了进来。
苏晚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个裹着灰布的老妇,她的身形佝偻,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老妇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微微动了动,露出一张青白的小脸——是个婴儿,嘴唇发乌,小拳头攥得死紧,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抗争。
“大夫......”老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仿佛重锤一般,砸在苏晚的心上,让人心慌。“我孙女儿烧了三天了,求您......”老妇的声音带着哭腔,眼中满是绝望与哀求。
苏晚急忙起身,慌乱中带翻了药碾子,陶片“哗啦”一声碎在老妇脚边。她顾不上这些,赶忙接过婴儿,指尖触到那滚烫的后颈,心瞬间沉了下去——这孩子烧得厉害,怕是惊风了。
“阿兰!拿酒精!魏叔,烧热水!”苏晚一边迅速解开婴儿的襁褓,一边焦急地冲老妇说道,“您别急,我一定尽力。”
老妇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砸在苏晚手背上,那泪水滚烫得像火,仿佛在灼烧着苏晚的心。
此时,驿站方向传来梆子声——三更了。那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悠长而又沉重。
远处,钦差的仪仗已在城门外扎营,一盏盏灯笼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将城墙映照得如同浸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