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故养伤的第五日,苏沅提着食盒进来时,眉宇间凝着层轻愁。
她将一盅乌鸡汤搁在桌上,揭开盖子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蒸汽腾起时,倒让她眼底的倦色更明显了些。
“军医说你这几日该补些气血。”她语气如常,目光却落在窗外那丛刚抽芽的翠竹上,像是在走神。
梅如故半靠在床头,手里翻着本《长生殿》,闻言笑了笑:“劳大小姐挂心,只是闻府的厨子手艺太好,再这么补下去怕是要胖得唱不动武戏了。”
苏沅没接他的玩笑,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忽然问:“梅老板在江州待了三年,可知哪家商号的底子最厚?”
他合上书,故作讶异:“大小姐是要添些戏服行头?”
“不是。”她轻叹一声,“秋操后要扩编队伍,粮草军械都得跟上,西药的缺口也大,库房里的银子怕是撑不过冬。”
梅如故“哦”了一声,状似随意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说起银子,江州城里没人比尹家更富余,尹老爷早年靠漕运发家,后来又开了银号,听说连北方的票号都要让他三分。”
“尹家?”苏沅眉峰一蹙,似是想起了那日在她面前大谈改革的尹承。
随即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了点不以为然,“尹老爷的儿子上次才当着我的面,说要废了旧军制,学洋人搞什么‘全民皆兵’,说得倒是轻巧,真让他扛杆枪站三天岗试试?”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说起来,他还认识我妹妹惜惜,前几日惜惜还跟我提起,说尹承想邀她去看什么留洋画展,被我拦了——一个整日只会空谈的纨绔,哪配得上惜惜。”
梅如故端起茶杯,掩住唇角的笑意:“大小姐是觉得尹少爷不靠谱?”
“不是不靠谱,是太天真。”苏沅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练兵场,“乱世里的银子哪是那么好借的?尹老爷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当年我父亲想借粮赈灾,他都能推说粮仓失火,他儿子再怎么折腾,也做不了尹家的主。”
“那可未必。”梅如故慢悠悠道,“我倒觉得尹少爷是个可塑之才,他上次跟我聊《王佐断臂》,说王佐敢自断一臂劝陆文龙,是‘舍小利谋大义’,还说‘成大事者不必计较小节’。这话听着狂,却有几分意思。”
他看着苏沅的侧脸,继续道:“何况尹少爷最听惜惜小姐的话,前几日还托我寻一盆罕见的墨兰,说是要送……”
话没说完,苏沅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你是说,让惜惜去跟尹承开口?”
“我可没这么说。”梅如故笑得温和,“只是觉得,有时候看似无用的人,反倒能办成棘手的事,就像戏文里的丑角,看着插科打诨,关键时候却能点醒主角——尹少爷的‘傻’,或许正是他的用处呢?”
苏沅沉默了片刻,走到床边拿起那盅鸡汤,往他碗里盛了些:“先把汤喝了,这事……我再想想。”
她转身要走时,梅如故忽然道:“听说尹老爷最疼这个独子,尹少爷的母亲早逝,是老爷一手带大的。”
苏沅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门关上的瞬间,梅如故眼底的笑意敛去。
他知道苏沅已经听进去了——用闻惜惜做桥,既不会失了她的体面,又能让尹承心甘情愿地牵线,这步棋看似绕远,实则最稳。
他重新翻开《长生殿》,目光落在“渔阳鼙鼓动地来”那句唱词上,指尖轻轻点了点。
尹家的银子,北方的药材,苏沅的兵,或许真能借着这桩“儿女情事”,拧成一股绳。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帐照进来,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肩上,竟不觉得那么疼了。
这场养伤的戏,他得演得更像些,才能让那位心细如发的大小姐,一步步走进他布下的局里——当然,也或许是他自己,正慢慢走进她的山河里。
闻府的晚宴设在正厅,琉璃灯盏映得满室通明。
苏沅一身墨色旗袍,领口绣着暗金兰草纹,既不失将门气度,又添了几分周旋的柔和。
闻惜惜坐在她身侧,月白色洋裙衬得脸颊莹润,手里绞着丝帕,显然有些紧张。
尹老爷刚进门,目光便在厅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主位的苏沅身上,拱手时腰弯得恰到好处:“闻大小姐相邀,尹某岂敢不来。”
他身后的尹承却显得局促,偷眼看向闻惜惜时,被父亲用折扇在后腰敲了一下,才慌忙收了目光。
宴席开得规矩,苏沅没提银钱,只谈些江州的风土,偶尔问起尹家的漕运生意。
尹老爷答得滴水不漏,话里话外都透着“生意难做”的慨叹,仿佛尹家的银号早已空了底。
梅如故以“养伤不便久坐”为由,只在开场时露了个面。
他穿着宽松的月白长衫,肩伤未愈的样子,由小厮扶着给尹家父子行了礼,目光扫过尹承泛红的耳根时,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梅老板伤还没好,就不必多礼了。”苏沅适时开口,示意小厮扶他去偏厅歇息,“今日请梅老板来,原是想让他评评家父收藏的那几幅戏画,改日再专程向尹老爷讨教商道。”
尹老爷笑着应和,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警惕。
酒过三巡,苏沅端起酒杯,忽然看向闻惜惜:“惜惜,前几日你不是说,尹少爷送你的那本留洋画册很有趣?怎么不跟尹少爷多聊聊?”
闻惜惜脸一红,小声道:“画册里的画……跟我们家藏的不一样,尹少爷说那叫‘印象派’。”
尹承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熟稔的话题:“是法国的莫奈!他画的睡莲,看着模糊,其实藏着光的影子,就像……就像战场上的硝烟,远看是灰的,近了才知道藏着多少故事。”
这话竟带了几分恳切,苏沅挑眉:“尹少爷对战场也有研究?”
“不敢称研究。”尹承难得没说空话,“只是觉得,枪炮能打垮城墙,打不垮人心,就像画笔能描出山河,却描不出看画人的心思。”
他看向闻惜惜,“惜惜小姐说,是不是这个理?”
闻惜惜被他看得低下头,指尖缠着帕子轻轻点头。
尹老爷在桌下拽了拽儿子的衣角,脸上却堆起笑:“小儿胡言乱语,让大小姐见笑了。”
“我倒觉得尹少爷说得在理。”苏沅放下酒杯,鼓起了掌,面带赞赏,“少年意气风发,十分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