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开行李箱侧面夹层的拉链,指尖触到一片冰凉而光滑的金属。
那是一枚崭新的黄铜铃铛。
林晚秋将它取出,托在掌心。
高铁车厢内稳定的光线流淌过铃铛表面,没有铭文,没有任何装饰,只在边缘处能看到几道极不规则的细微凹痕。
那不是出厂的瑕疵,而是用砂纸一类粗糙物件反复打磨后留下的痕迹,带着一种笨拙的虔诚。
她的“真实之眼”无声地开启,视野中的世界被数据流重构。
金属的反光频率、指腹留下的汗渍微量元素分布、边缘磨损的力道轨迹……所有信息汇聚成一个结论:这枚铃铛在交到她手上之前,至少被同一个人反复摩挲、擦拭过上百次。
这不是临行前的准备,这是漫长时间里的祈祷。
林晚秋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凹痕,仿佛能感受到林小禾在灯下,一次又一次擦亮这枚铃铛时的专注与期许。
她没有将铃铛握紧,只是静静看了几秒,然后将它放回了夹层,拉链没有完全合拢,留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像是在为某种无形的东西,留出一个可以透气的出口。
三个小时后,列车抵达省城。
林晚秋没有去省纪委培训中心安排的定点宾馆,而是戴上兜帽,穿过几条人声鼎沸的商业街,拐进了一片灰败的老城区。
最终,她停在一栋毫不起眼的苏式红砖楼前,门口挂着的牌子已经字迹斑驳——“省发改委工程项目稽查资料馆”。
这里几乎无人踏足,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读报。
看到有人进来,他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林晚秋摘下兜帽,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和一份盖着省纪委监委办公厅印章的介绍信。
“同志,我想调阅近三年‘乡村振兴专项债’资金流向的原始汇总表。”
管理员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这个级别的资料,按规定需要分管副主任和厅长两级签字审批。你这个……”
林晚秋没有争辩。
她收回介绍信,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空白的便签,用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串项目编号:xZ2022-N714。
她将便签推到管理员面前。
管理员的目光落在编号上,瞳孔不易察觉地猛缩了一下。
他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空气里的尘埃:“宏远建设的那个桥梁工程?这个案子……上面有人打过招呼,让暂时封存,谁也别动。”
“所以我不是来‘查’的,”林晚秋的语气平静无波,“我是来‘借’的。”
两个字,一重一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管理员沉默地与她对视了足足半分钟,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了档案室深处。
三小时后,林晚秋带着一叠用碎纸机处理过的文件残页复印件离开。
在其中一张残页的右下角,印着半枚模糊的红色印章,残存的字迹经过组合,隐约指向某厅级单位的后勤服务中心。
当晚,她没有休息,在租住的老式居民楼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写下一份名为《关于构建基层廉政监督代际传递机制的七点建议》的报告。
报告的核心,不再是查处,而是预防。
她将“儿童参与式监督”明确列为第一条,并附上了那张青禾镇小学生踮脚质询村务开支的视频截图。
在发送给陈秘书之前,她反复审阅稿件,最终删去了一句带有个人情绪的结语——“我们欠孩子们一个干净的开始”,将其修改为一行更冰冷、也更具穿透力的文字:“他们有权在一个被充分告知的、程序透明的系统里长大。”
邮件加密发送,附言只有一句:“不要提我的名字,让报告自己说话。”
次日清晨,手机轻轻震动。是林小禾发来的一条语音。
点开,背景音里是几十个孩子清脆整齐的朗读声:“公生明,廉生威……公生明,廉生威……”稚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山间最清澈的溪流。
紧接着,是林小禾带着笑意的低语:“姐,新钟今天挂上去了。村里的老木匠试着敲了一下,声音特别亮,传得好远。他们说,像雨后山涧里淌过的水声。”
林晚秋没有回复。
她将进度条拉回开头,听了一遍,又拉回去,再听一遍。
如此反复三次后,她关掉语音,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将听筒对准窗外。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录下了一分钟高铁轨道上列车高速驶过时,那种沉重而坚定的轰鸣声。
录音回传过去,末尾,她敲下几个字:“听,路还在走。”
午后,一个加密电话打了进来,是陈秘书。
“晚秋,你那份报告,早上在书记办公会上匿名传阅了。反响很好。”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省委巡视组打算组建一个跨区域的扶贫审计暗访组,不定路线,不定时间,直接下沉。首站,初定在西南三县的交界带。那地方山高路远,情况复杂,有个扶贫公路项目,承建方……又是‘宏远系’的子公司。”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组织上希望你来带这个队。”
林晚秋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被高楼切割成锋利的几何形状,一束光正好打在她放在桌角的笔记本上。
那本父亲留下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烫金的“清正廉洁”四个字里,“清”字几乎褪色到看不清。
她拿起本子,合上,声音冷静地回答:“我可以去。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暗访组成员里,必须有两名从基层乡镇直接抽调的、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干部。第二,所有行程安排,不提前向任何地方单位报备。”
“好。”陈秘书的回答干脆利落。
挂断电话,林晚秋翻开那本褪色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用笔尖有力地写下了一个新的标题:《青禾之外》。
桌角,一张从车站打印的列车时刻表静静躺着。
上面圈出的几个车次,都不是前往繁华都市的高铁,而是那些逢站便停、在山野丘陵间穿行的绿皮慢车。
目的地那一栏,还是一片空白。
她将时刻表折好,夹入笔记本。
然后,她拉开那个随身携带的帆布包,将这本承载着父辈信仰与罪罚的沉重笔记本,塞进了帆布包的最底层,压在了那件换洗的干净衬衫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