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鸣,是这间留置室唯一的背景音。
不是人的哀鸣,是金属石盘刮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指甲划过黑板。
王建国已经两天没有进食。
他被转移到县级留置中心的第七天,曾经作为镇党委书记的体面与矜持被剥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野兽般的焦躁。
他像一头困兽,反复拍打着包裹着软垫的墙壁,嘶哑地呼喊着同一个诉求:“我要见我家人!我要见我女儿!”
监视器后,陈秘书眉头紧锁:“林处,他这是在对抗调查,要不要上强制措施?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先垮掉。”
林晚秋凝视着屏幕里那个彻底失态的男人,眼神平静无波。
她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真实之眼”,看到的不是歇斯底里,而是一种被掐住脖颈的、濒死的恐惧。
他不是在对抗,他是在求救,用最原始的方式,向他背后那张看不见的网求救。
“强制措施只会让他彻底闭嘴,”林晚秋淡淡地说,“批准他探视一次,就让他女儿来。”
陈秘书一愣:“这不合规矩……”
“特事特办。”林晚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活着的证人,比死的有用。”
一个小时后,在留置中心外的一间临时接待室里,林晚秋见到了王建国的女儿,一个刚上大学、满脸惶恐的女孩。
她没有长篇大论的政策宣讲,也没有威逼利诱,只是平静地看着女孩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
“你从小到大,你父亲对你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女孩愣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意识地回答:“他……他总说,做人做事要干净,别让人抓到把柄。”
林晚秋微微点头,这个答案,在她的预料之中。
这句看似正直的家训,恰恰是一个在灰色地带行走多年的人,内心最深处的生存法则。
“很好,”林晚秋的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进去之后,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告诉他,现在唯一能保住你们这个家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告诉他,有些‘把柄’,只有他亲手交出来,才不会被人用来捏死他。”
女孩似懂非懂,含泪点头。
探视只有十五分钟。
隔着厚厚的玻璃,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父女俩无声的对视和嘴唇的几次翕动。
当女孩被带离时,王建国没有再咆哮,他像一尊石像,僵硬地坐回床沿,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点,仿佛要把它看穿。
沉默,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比任何噪音都更具压迫感。
当天深夜,值班人员报告,王建国主动要求谈话。
林晚秋如约而至。
她没有带笔录员,也没有携带任何记录设备,手里只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温水,推门而入。
她将水杯轻轻放在王建国面前的桌上,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没有审讯灯,只有头顶一盏柔和的照明灯。
没有冰冷的问话,只有水汽氤氲的沉默。
“十年前,我在青禾镇下面的村小支教。”林晚秋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段与此地无关的往事,“班里有个学生,很聪明,画画得特别好。那年雨季,他家后面的山坡滑坡,一家五口,全埋了进去。”
王建国的肩膀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林晚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丝悲悯:“后来调查报告说,是天灾。但我知道,村里那条年久失修的排水渠,如果能早一点清淤加固,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那笔维修款,三年前就拨下来了,却一直没动静。”
她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入王建国的眼睛深处。
“真实之眼”清晰地捕捉到,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眼角一滴浑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渗出,迅速蒸发在干枯的皮肤上。
心率在她的视野中剧烈波动,从濒临崩溃的混乱,转为一种被击穿防线的悲凉。
“王书记,”她一字一顿地问,“你说,我们这些干部,到底是在治水,还是在治人?”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
凌晨一点,室内只剩下王建国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
“白溪水库的泄洪闸……是我下的令。”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笔钱,我拿了一小部分,但大头……没进我的口袋。”
林晚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听着。
“所有套取出来的资金,都打进了一个叫‘禾源农业开发’的公司账户。那是个空壳公司,法人代表叫吴辉,是……是赵志远副秘书长的妻弟。”
赵志远!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如同一道惊雷。
“公司名义上,是承接市里的‘生态扶贫产业园’建设项目,实际上,那块地到现在还是一片荒草,一锹土都没动过。”
林晚秋依旧不动声色,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才示意门外的陈秘书和记录员进来,开启了正式的讯问程序,全程录音录像。
在铁证和心理防线的双重崩塌下,王建国彻底放弃了抵抗。
天亮之前,他补全了那张横跨十年的腐败巨网的最后几块拼图。
“赵志远,才是青禾镇易地搬迁项目最早的策划者,我……我只是个具体执行的。当年很多事,都是他拍的板。”
说到这里,王建国忽然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林晚秋,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林处,关于你父亲……林镇长的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林晚秋端着水杯的手,指节瞬间攥得发白。
“当年,林镇长察觉到了易地搬迁项目款项的账目不对,他查了很久,准备整理材料直接向省里汇报。就在他准备动身的前一天晚上,他突发‘心梗’……”
王建国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恐惧:“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但我知道……那天晚上,负责拉他去医院的急救车,在路上整整耽搁了四十三分钟!司机后来就辞职了,拿了一大笔钱,回了老家。”
轰的一声,林晚秋感觉自己的世界仿佛被炸开一个黑洞。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是过分用力,指甲嵌入了掌心。
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冷静。
她的“真实之眼”在疯狂运转,将王建国此刻每一个微表情——瞳孔的收缩、嘴角的抽搐、不自觉的吞咽动作——全都捕捉、分析、比对。
他没有撒谎。或者说,他坚信自己说的是事实。
她没有当场做出任何情绪化的反应,只是将水杯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这些,你都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她声音平稳得可怕,“然后,签字,按手印。”
上午九点,晨光刺眼。
林晚秋走出留置室的大门,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她将那份密封的首份完整供词亲手交到陈秘书手中,看着他驱车火速赶回省城。
她没有回临时办公室,而是独自一人,驱车登上了镇东的山坡。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移民新区的全貌。
一排排崭新的安置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学校的操场上,孩子们在奔跑嬉戏,笑声隐约可闻。
这片景象,曾是父亲毕生的梦想。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张早已泛黄的、父亲的旧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朴素的干部服,笑容温和而坚定。
“爸,”她对着照片,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散,“我没法让您活过来。”
她顿了顿,目光从照片移向那片欣欣向荣的新区,再望向更远处的县城方向,眼神中的哀伤与迷惘被一种淬了火的坚冰所取代。
“但我能让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他们原来的位置。”
山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几缕散落的发丝。
她收起照片,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冷静而决绝地按下。
发送。
一条指令,通过加密渠道,瞬间抵达了另一个终端。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赵志远办公室里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骤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疯狂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