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在天际滚过,闷响穿透墙壁,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夜幕。
清晨七点,财政所所长王建民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发现了一只死麻雀。
它的脖颈上,用一根极细的红线,缠着一小截烧焦的纸条。
纸条边缘碳化得厉害,但中间被雨水浸润的部分,隐约还能辨认出两个墨迹晕开的字——第七册。
王建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踉跄着退后两步,撞在门框上。
他认得这笔迹,更认得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毁灭性意义。
那本被他亲手在后山焚化炉里烧成灰烬的备用流水账,竟以这种方式,送回了一个碎片。
他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滚烫的热水浇在手上,皮肤瞬间通红,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疯狂地搓洗着指尖,好像那里沾染了某种无法洗净的诅咒。
“大清早发什么神经!”妻子端着早餐出来,没好气地抱怨,“儿子学校那个破缴费系统又崩了,卡了我半天,非要用那个指定的青禾农商行,换个大银行不行吗?”
“换个银行!”王建民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话音未落,他猛然僵住。
dmL项目的专项资金,正是通过青禾农商行设立的专户进行监管。
这是周秉义书记亲自拍板定下的,为的就是方便“操作”。
他顾不上妻子的错愕,抓起手机冲进书房,拨通了技术员小张的电话。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小张,我这边接到投诉,说银行的查询接口有压力,你以系统压力测试为由,临时关闭一下对外查询通道,一个小时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小张过于急促的回应:“好的,所长,马上处理。”
可就在小张开口的瞬间,王建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背景音——那是一种纸张快速翻动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是有人在翻阅一本厚厚的账册。
他挂断电话,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湿透了衬衫。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他烧毁的,或许根本不是唯一的副本。
他们,或者说“她”,已经拿到了更多。
上午十点,镇政府三楼会议室,气氛压抑。
由林晚秋主导的dmL项目财务专项核查组,正在召开一场临时扩大会议。
“从今天起,青禾镇所有涉及资金拨付的材料,启用新的交接制度。”林晚秋站在台前,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她身后的大屏幕上,是一个简洁的App界面。
“所有资金拨付,必须由经办人、审核人、以及我们纪检办的监督员,三方同时在场,现场扫码,将原始票据、合同、审批单同步录入这套区块链存证系统。”
她一边说,一边亲自演示:“这套系统最大的特点,就是数据一旦上链,不可篡改,永久可查。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每一份文件的签收记录,都会被盖上无法伪造的时间戳。”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尤其是财务口的几个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为了让大家尽快熟悉流程,”林晚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王建民身上,“下面,有请财政所的王所长,上台为大家做一次完整的操作演示。”
王建民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硬着头皮走上台,接过林晚秋递来的工作手机。
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微微发抖的手指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时,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鲜红的警告框:“系统检测到非常用设备登录,为保证账户安全,需进行人脸识别验证。”
那一瞬间,王建民只觉得头晕目眩,会场的灯光仿佛都在旋转。
他强作镇定,将脸对准摄像头,听着系统“嘀”的一声完成了验证。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他却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散会后,他几乎是逃进了洗手间,从口袋里掏出湿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仿佛那上面沾染了某种看不见的、能够追溯他所有罪证的荧光粉。
隔壁的纪检办监控室里,陈秘书调出了刚才的画面。“他慌了。”
林晚秋看着屏幕上王建民近乎神经质的动作,眼神冰冷:“恐惧会让人做两件事——要么不顾一切地毁灭证据,要么,拼命地把责任转移给别人。”
话音刚落,她的私人手机响了。
是敬老院的护工。
“林书记,赵老头今天精神好些,但又开始说胡话了,一直喊着‘所长拿走了红本子’,谁问也不理。”
红本子!
林晚秋心中一动,立刻驱车前往。
途中,陈秘书的消息发了过来:【通过对青禾农商行ApI接口的历史日志进行反向分析,发现财政所曾在三年前,有过一次非正常的、大规模的数据导出操作。
操作时间是午休时段,操作Ip归属镇政府内网的一台共享打印机端口。】
林晚秋立刻让陈秘书调取了那天的办公楼监控备份。
画面模糊,但足以看清,当天下午一点半,王建民独自一人进入档案室,半小时后出来,手中多了一个蓝色的硬壳文件夹——那正是《专项资金使用登记簿》第七册的原始载体!
他导出了全部流水,又拿走了原始登记簿,然后制造了自己烧毁“唯一”证据的假象。
林晚秋没有声张,反而让陈秘书连夜制作了一份高度仿真的《关于dmL项目历史数据碎片化还原的技术报告》,报告中“声称”,省纪委技术处从一批报废的服务器硬盘碎片中,成功还原了部分关键年份的交易记录。
她没有直接发给任何人,而是通过教育局一个相熟的内线,将这份“技术奇迹”作为内部学习材料,转发到了县委几个核心领导的工作群里。
傍晚六点,天色阴沉。
镇郊废弃的二号粮站,王建民偷偷约见了技术员小张。
昏暗的灯泡下,王建民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显得格外狰狞。
“你老实告诉我,你手上到底有没有留备份?”
小张抱着手臂,靠在剥落的墙皮上,冷笑道:“所长,你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我,是那个能让系统自动报警的女人。她连你用哪个手机登录都知道,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她查不出来的?”
“放屁!”王建民被戳到痛处,情绪失控地低吼,“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年是你小子教我,怎么用高扫仪替换掉原始扫描件,把假合同跟真审批单拼在一起的!”
话音未落,头顶那颗接触不良的灯泡“滋啦”一声,猛然炸裂。
两人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死寂中,他们只听到几声轻微的脚步,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粮站外的荒草丛中。
粮站两百米外的一辆越野车里,林晚秋摘下耳机,按下了保存键。
定向拾音器传回的录音清晰无比。
“现在,他们开始互相咬了。”她轻声对副驾的陈秘书说。
她不急于收网。
她要的不是一个人的口供,而是整条利益链的崩塌。
她随即授意陈秘书,用一个新注册的匿名邮箱,向县审计局的公开信箱举报,称“青禾镇财政所可能存在多年未披露的账外资金池”,并附上了一张经过模糊处理、但关键节点清晰可辨的资金流向图。
她要让外部的力量,成为压垮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深夜十一点,镇政府的值班室电话骤然响起。
市审计局下发紧急通知:根据群众举报线索,市局联合调查组将于明早八点,对青禾镇近三年所有扶贫项目的财务台账,进行突击检查!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镇政府内部的工作群里炸开。
王建民看到消息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像一头疯牛冲进档案室,抓起钥匙去开存放核心账目的保险柜,却发现锁芯早已被更换。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彻底绝望。
他瘫坐在地,颤抖着拨通了周秉义书记的私人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接起的却是秘书。
“王所长,不好意思,周书记正在和市里的领导开一个很重要的闭门会议,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闭门会议……”王建民惨笑一声,挂断了电话。他被抛弃了。
他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秒针在死寂的房间里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心脏上。
玻璃钟罩上,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被逼着在空白工程款报表上签下自己名字的、年轻的办事员。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抽屉最底层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本藏匿多年的黑色封皮日记本。
他翻开崭新的一页,拧开钢笔,在台灯下,颤抖着写下了第一行字:
“我承认,在2019年第三季度,我协助周秉义、陆承宇,虚构了三笔共计三百二十七万元的工程进度款……”
与此同时,镇纪委办公楼的顶层天台上,林晚秋迎风而立。
她望着远处财政所办公室窗口亮起的那盏孤独的灯,在狂风中低声对身旁的陈秘书说:“明天他会主动交出所有东西——不是因为良知发现,也不是因为畏惧法纪,而是因为那份他扛了十年的罪责,他再也背不动了。”
她的话音被一声炸雷吞没,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将整个青禾镇的污垢都冲刷干净。
林晚秋没有再看那盏灯,她转过身,望向镇子东面的入口。
在那条被雨幕模糊了边界的公路上,正有两道刺眼的车灯,破开重重黑暗,坚定不移地朝这里驶来。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