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这条奔腾了万古的母亲河,此刻却成了天下最森严的壁垒,最紧绷的弓弦。自平城那带着无尽怒火的战意下达,北魏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而它的锋芒,首先便指向了这条横亘南北的天堑。
黄河南岸,原本由北秦控制的若干战略要点——风陵渡、碻磝戍、滑台旧城……此刻已如同被惊动的蜂巢。无数来自河北、甚至更远地方的北魏军队,正源源不断地开赴至此。旌旗蔽空,刀枪如林,沉重的脚步声和战马的嘶鸣声,取代了往日的浪涛与风声。
加固城防是首要之急。随处可见被征发来的民夫,在皮鞭和呵斥声中,如同蝼蚁般艰难劳作。他们将巨大的条石、沉重的夯土块运上残破的城墙,拼命加高、加厚。箭楼被修复,雉堞被补齐,护城壕被重新挖深挖宽,底部甚至还插满了削尖的木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绝望的恐惧气息。监工的北魏军官脸色冷硬,对任何迟缓都报以厉声责骂甚至鞭挞。对于这些民夫而言,无论是北秦还是北魏,战争的巨轮碾过,他们永远是最先粉身碎骨的尘土。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几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规模浩大的浮桥修建工程已经启动。巨大的原木从上游放排而下,被工匠和士卒们用铁索、巨钉艰难地连接起来。一艘艘笨重的木船被固定在河心作为桥墩,上面已经开始铺设厚重的木板。虽然距离建成还遥遥无期,但那庞大的基址和日夜不休的敲打声,已充分彰显了北魏意图强行打通黄河通道的决心。北秦的游骑兵曾远远望见,负责护卫这些工地的,是成建制的北魏重甲步兵,阳光下,他们的铁甲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后勤辎重的运输队,更是组成了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从北岸延伸而来。粮车、草料、箭矢、营帐……各种物资被艰难地运送到各个据点。道路泥泞不堪,车轮常常深陷其中,民夫和驮马疲惫不堪,不时有人倒下,便被毫不留情地推到路边,任其自生自灭。北魏的军纪在战前显得格外严酷,甚至可称残忍。
然而,在这片喧嚣躁动的北魏营地上空,始终盘旋着一双双来自北方的、冷静而锐利的眼睛。
北秦的哨探,如同幽灵般活动在黄河两岸。他们是军中最精锐、最机敏的士卒,精通潜伏、伪装和追踪。他们乘着快舟,利用夜色和芦苇荡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南岸,仔细观察着魏军的兵力部署、工事进度、物资囤积点。有时,他们甚至能伪装成逃难的民夫,混入对方营地,窃听一些零碎的信息。
“风陵渡增兵约五千,以步兵为主,配有大量弓弩。”
“碻磝戍浮桥基址已延伸至河心三分之一处,守备森严。”
“滑台方向粮车络绎不绝,疑为大军囤粮之地。”
一条条情报被加密后,通过信鸽、快马或秘密水道,火速传回北秦设在北岸的军寨,最终汇向长安。
摩擦与冲突,在所难免。
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在黄昏时分的河心沙洲爆发。一支北秦的侦察小队在撤回时,与一支北魏的巡逻船队撞个正着。
没有警告,没有喊话。几乎是瞬间,弩箭便撕裂了空气。
“发现秦狗!杀!”北魏军官嘶吼着,指挥船只包抄过来。
“不要恋战!交替掩护,撤回北岸!”北秦的队正冷静下令,手中的强弩已然发射,一名正欲投出钩拒的魏军应声落水。
箭矢呼啸,在水面上激起朵朵水花。北秦的快舟轻便灵活,迅速转向,桨手拼命划动,弩手则精准地射击试图靠近的敌船。北魏的走舸稍显笨重,但载人更多,弓弩更为密集。
“咄咄咄!”一支重弩箭狠狠钉在北秦快舟的船舷上,木屑飞溅。
“啊!”一名北秦桨手肩头中箭,惨叫一声,险些掉入河中,被同伴死死拉住。
北秦队正眼神冰冷,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箭镞呈三棱透甲锥形的弩箭,稳稳上弦,瞄准了最近一艘北魏走舸上正在指挥的军官。
嘣!弩弦震响。
那军官似乎有所察觉,下意识地侧身,致命的弩箭未能击中要害,却狠狠贯穿了他的手臂,带着一蓬血花,将他带倒在水。北魏船上一阵慌乱。
趁此机会,三艘北秦快舟如同水蚊子般,灵巧地甩开对手,借着渐浓的暮色和复杂的水道,迅速消失在芦苇丛中。只留下那艘北魏走舸上伤者的惨嚎和魏军士兵愤怒而不甘的咒骂声在河面上回荡。
类似这样的小规模冲突,近日来在漫长的黄河防线上已发生多次。有时是巡逻队相遇,有时是北秦哨探被发现,有时甚至是北秦水师的小股部队主动前出,骚扰北魏的筑桥队伍。双方互有死伤,仇恨在一次次流血的摩擦中不断累积、发酵。
气氛,已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滔天烈焰。
在北岸一处地势高亢的北秦军寨望楼上,一名身经百战的北秦老校尉,正凭栏远眺南岸那连绵不绝的灯火和隐约传来的施工噪音。那里,如同一个正在不断膨胀的战争脓包。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味的寒冷空气,对身边的副手喃喃道:
“看见了吗?拓跋焘这是把家底都搬来了……这黄河,怕是要变成一座绞肉场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去,给长安报信吧。就说……魏虏已倾巢而出,壁垒森严。大战,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