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械坊的灯火彻夜不熄。五座水力锻锤在夜色中依然轰鸣,锤头起落间溅起的火星如同暗红色的流星。鳞甲编缀区和筒袖铠缝合区的长明灯下,女工们手指翻飞,专注地串联着甲片或缝制着内衬。空气中弥漫着焦炭、铁腥、油脂和汗水的混合气味,这是生产力沸腾的味道,也是北府军日益强壮的筋骨在锻造的声音。
陈衍并未休息,他正在筒袖铠冷锻区,与王铁头研究一批新淬火油的效果。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从鳞甲原料堆放区传来。
“走水了!快来人啊!”
“这边!这边也有火!”
陈衍心头猛地一沉!循声望去,只见鳞甲原料区堆放干燥木炭和引火草料的地方,腾起数股诡异的、近乎白色的火焰!那火焰燃烧迅猛,没有浓烟,却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瞬间就引燃了旁边的油布和木架!
“磷火!”陈衍瞬间判断出来!这是极易自燃的白磷!敌人用了最阴毒的手段!
几乎是同时!
筒袖铠成品库方向也传来惊呼!存放着上百套崭新筒袖铠的库房门口,几个油桶不知何时被点燃,熊熊烈焰封住了入口!
水力锻锤区外围用于润滑齿轮的油脂桶也被引燃,火焰顺着木制支架向上蔓延,威胁着驱动轴和凸轮机构!
甚至女工宿舍区附近也冒起了火光!
多点爆发!目标明确!这是有预谋、有组织的纵火破坏!目标就是瘫痪整个军械坊,尤其是摧毁新式甲胄的生产能力和库存!
“敌袭!是细作纵火!”老魏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他独臂挥舞着铁棍,一棍砸倒一个试图冲向水力锻锤控制闸门的黑影!那黑影穿着匠作营的号衣,眼神却凶狠如狼!
混乱瞬间爆发!火光四起,浓烟开始弥漫!惊恐的工匠和女工们尖叫着四散奔逃,秩序荡然无存。纵火者显然不止一人,他们在混乱中继续投掷着装有火油和磷粉的小罐,制造更大的火场,并试图阻挡救火的人流。
“不要乱!”陈衍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怒,声音穿透嘈杂,“铁头叔!带人守住锻锤水闸!死也要守住!魏叔!带护卫队,揪出所有细作,格杀勿论!!”他知道,一旦水闸被破坏,失去动力的锻锤事小,失控的江水倒灌或冲毁工坊才是灭顶之灾!
“其他人!”陈衍跳到一处高台,嘶声力竭地指挥:
隔离火源: “鳞甲区的人!用沙土盖住火头!把没烧到的炭和草料推离火场!别用水!磷火遇水更旺!”
抢救核心: “筒袖铠库房的人!砸开侧面窗户!用钩镰把里面的铠甲拖出来!能抢多少是多少!”
保护模具与技术: “冷锻区、冲压区的老师傅!带上所有图纸、模具!撤到江边空地!那些东西比命重要!”
命令下达,混乱的局面稍稍得到控制。王铁头带着十几个壮汉,手持铁锤和撬棍,死死堵在水闸控制室门口,与几个试图冲击的蒙面死士浴血搏杀,怒吼声与金铁交鸣声响成一片。老魏如同疯虎,独臂挥舞铁棍,带着护卫队在浓烟火光中追击杀戮着纵火者,惨叫声不绝于耳。
陈衍自己则冲向了火势最凶猛的鳞甲编缀区。这里存放着大量浸过油的牛皮绳和半成品鳞甲,火势蔓延极快。女工们惊慌失措,有的被火舌燎伤,哭喊声一片。
“别管半成品了!去抢救模具和图纸!”陈衍从一个吓呆的女工手中抢过一桶沙土,奋力泼向一处火堆,同时对负责此区的老匠人张伯吼道。
张伯年逾六旬,是编缀倾角模具的制作者之一。他看着自己心血即将被火吞噬,老泪纵横,却也知道轻重。他狠狠一跺脚:“跟我来!”带着几个徒弟冲向存放关键模具和标准图样的木柜。
火势蔓延太快!存放模具的木柜已经被火焰包围!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木柜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师傅!柜子烧塌了!”一个徒弟绝望地喊道。
张伯看着柜子里那些用硬木精心雕刻、决定着每一片鳞甲倾角的模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让开!”他猛地推开徒弟,抓起旁边一件浸满水的破棉袄裹在头上,竟一头撞开燃烧的柜门,冲进了火海!
“师傅!!”徒弟们发出凄厉的哭喊。
陈衍目眦欲裂!他抓起一桶沙土奋力泼过去,暂时压住柜门附近的火焰。只见张伯的身影在火焰中踉跄,双臂死死抱着一个沉重的木盒(里面是最核心的模具和图纸),他的衣服已经着火,头发眉毛都在燃烧!
“接住!”张伯用尽最后力气,将木盒从火焰中抛出!徒弟们哭喊着接住。
“轰隆!”燃烧的柜子彻底垮塌,将张伯的身影吞没在烈焰之中,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呼。
“张伯——!!”陈衍和众人发出悲愤的怒吼。
就在此时,筒袖铠成品库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库房的侧面墙壁被众人合力砸开一个大洞,里面的士兵和工匠冒着浓烟,用钩镰和绳索将一套套沉重的筒袖铠奋力拖出火海!虽然不少铠甲被烟熏火燎,甚至边缘融化变形,但核心部分得以保全!
水力锻锤区,王铁头等人浑身浴血,终于击退了死士的进攻,守住了水闸。巨大的锻锤在火光映照下依旧沉默矗立,如同伤痕累累的守护神。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大火终于被扑灭。代价是惨重的:
鳞甲编缀区大半化为灰烬,大量半成品鳞甲和原料付之一炬。
筒袖铠成品库严重损毁,抢出的铠甲不足三成,且多有损伤。
张伯和另外七名工匠葬身火海,数十人烧伤。
老魏带人击杀纵火死士十一人,活捉两人(后服毒自尽),己方护卫也死伤近十人。
晨曦中,军械坊一片狼藉。焦黑的断木冒着青烟,未燃尽的余烬闪着暗红的光,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湿漉漉的沙土,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水汽。幸存的工匠们默默地清理着废墟,脸上满是烟灰和泪痕。
陈衍站在张伯殉难的地方,脚下是烧成焦炭的木柜残骸。他手中紧紧抱着那个被张伯用生命换出来的木盒。盒子表面被烤得滚烫,边缘有些焦黑,但整体完好。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被烟火熏得微黑、却依旧棱角分明的硬木模具,以及一卷被张伯用油布包裹、奇迹般完好无损的鳞甲倾角标准图。
王铁头拖着受伤的腿走来,看着盒子里的东西,声音沙哑:“张老哥…值了。”
老魏包扎着肩膀的伤口,独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桓玄老狗!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陈衍抚摸着那带着余温的模具,指尖感受着上面精细的刻痕。他抬起头,望向东方初升的太阳,又看向远处奔流不息的长江,以及江边空地上那些被抢救出来、烟熏火燎却依旧散发着寒光的铠甲。他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比钢铁更冷的坚毅和比火焰更炽的怒火。
“把模具清理干净。”陈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图纸复制分发。清点损失,修复工棚。受伤的弟兄,全力救治。阵亡的…厚葬抚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工坊,最后落在手中的模具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火,烧得掉木头,烧得掉皮绳,烧得掉我们一个工坊…但它烧不掉我们脑子里的图样,烧不掉我们手里的模具,更烧不掉我们铸甲杀贼的心!”
“桓玄想用一把火断了我们的‘铁流’?做梦!”陈衍将模具重重放回木盒,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火的钢刀出鞘:
“传令!所有工序,今日午时复工!就从这片废墟上开始!我要让桓玄知道,他这把火——”
“烧旺的是我们复仇的熔炉!”
焦土之上,幸存的工匠们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工具,眼中悲愤渐渐化为同仇敌忾的火焰。废墟间,新的锻打声,比以往更加沉重、更加坚定地,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