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经济战火虽暂告段落,但它所点燃的猜忌、愤怒与野心,却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熄灭。各国在暗流与摩擦中不断试探着彼此的底线,终于,零星的火花开始迸溅,预示着全面冲突的临近。
冲突首先在夹在齐、楚两大强国之间的泗上诸侯国爆发。这里的小国如郯、邾、莒等,历来是两大霸主争夺影响力的前沿。
楚国在稳定了淮北粮价后,为彰显霸权,弥补此前受商战干扰的威望损失,楚庄王遣使至郯国,强令郯君增加对楚国的贡赋,并要求郯国允许楚国在其境内设立税卡,监控往来齐国的商旅。
郯国弱小,不敢直接违逆楚国,郯君只得派使者秘密前往临淄求助。
齐顷公闻讯,勃然大怒:“楚人欺人太甚!泗上之地,乃我齐国之屏障,岂容楚蛮伸手攫取!”他深知,若坐视楚国控制郯国,其他泗上小国必将纷纷倒向楚国,齐国的战略空间将被严重压缩。
在“鸱夷子皮”的建议下(范蠡虽准备抽身,但尚未完全离开,仍需维持表面上的合作),齐国采取了强硬而谨慎的反制。齐顷公一方面公开遣使斥责楚国“勒索小邦,破坏盟好”,另一方面,命大将高固率齐军精锐车兵五百乘,陈兵于齐郯边境,举行盛大的“狩阅”之举,实则武力威慑。同时,齐国宣布减免郯国部分贡品,并开放更多与郯国的贸易优惠。
楚庄王岂是肯低头之辈?他立即命令驻守在陈蔡方向的楚国右尹王子侧,率楚军一部南下,逼近郯国西境,与齐军隔空对峙。
一时间,郯国境内风云骤紧,齐楚两国的战车和旌旗遥遥相望,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场因经济战衍生出的地缘政治摩擦,迅速升级为直接的军事对峙。虽然大规模战事尚未爆发,但两国使者往来奔驰,言辞激烈,边境摩擦事件频发,战争的阴云首次如此真切地笼罩在泗水之上。
姑苏城内,被内部经济困境和齐楚对峙消息刺激的勾践,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看到了一个可能扭转困局的“机遇”。
“齐楚相争,于我越国,乃是天赐良机!”勾践召见了丁固和司马石买,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楚国主力被牵制在泗上、中原方向,其东南边境必然空虚。我越国新练之水师步卒,正可一试锋芒!”
丁固有些犹豫:“大王,我国新铸钱币尚未通行,民间仍有怨言,此时兴兵,恐后勤不济……”
“正是因内部不稳,才需外战以聚民心!”勾践厉声打断,“吴地之民,畏威而不怀德!唯有不断地胜利,才能让他们忘记饥饿,记住越王的剑锋!况且,若能趁楚国之危,夺其江东、淮南之地,我越国疆域扩大,资源增多,何愁内部不宁?”
他早已受够了仰人鼻息、受制于齐的屈辱,也受够了国内吴人暗中的抵抗。他需要用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巩固他得来不易的霸权,转移内部尖锐的矛盾。
司马石买则从军事角度考虑:“大王,楚军虽主力北顾,然其东南亦有城邑守备,且楚人悍勇,不可轻敌。若要出兵,需寻一借口,以求师出有名。”
勾践阴冷一笑:“借口?何难之有!便言楚国收容我越国叛臣,或言楚人越境劫掠我边民!速去准备,寡人要亲征,兵锋直指楚国东方重镇——昭关!若能破关,则楚之江东门户洞开!”
勾践的决策,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悍然刺向已然绷紧的天下局势。他试图火中取栗,却不知这把火,很可能将他自己也焚为灰烬。
当东方和南方战云密布之时,晋国北方的边境却传来了不安的消息。活动于太行山一带的赤狄部落,因今年气候异常,水草不丰,开始大规模南下劫掠晋国边邑。
朝堂之上,晋景公召集众卿商议。
执政的栾书主张:“赤狄扰边,不过是疥癣之疾。如今齐楚相争于泗上,越国又蠢蠢欲动,此乃天下剧变之机。我晋国当养精蓄锐,坐观其变,待时而动,岂能因边狄小事而分散精力?”
赵朔出列反对:“执政之言,朔不敢苟同。正因为天下将乱,我晋国后方更需稳固!赤狄虽非强敌,然其来去如风,劫掠成性。若置之不理,边民涂炭,国土日削,何以聚民心、积国力?且狄患不平,他日我晋国若欲东出争霸,岂非腹背受敌?朔请命率赵氏之兵,北击赤狄,以靖边患!”
赵朔的考虑更为深远。一方面,平定狄患是保障封地和晋国整体安全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难得的练兵和积累战功的机会,能进一步增强赵氏在军中的影响力和实力。与西秦的暗中交易,已为他提供了部分战马和粮食,正好用于此次军事行动。
晋景公权衡再三,最终同意了赵朔的请求。他亦知内部卿族争斗激烈,需要平衡。让赵氏去应对狄患,既可安定边境,也可避免赵朔过多插手东方事务,与栾氏等产生直接冲突。
于是,赵朔整顿兵马,以赵氏家臣程婴等为臂膀,北上迎击赤狄。晋国的注意力,暂时被牵引向了北方。
临淄,鸱夷子皮府邸的隐秘码头,数艘经过特殊改造、适合远航的大型海船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物资装载。范蠡站在岸边,看着仆从将一箱箱黄金、玉器、典籍、种子、工具搬上船只,神色平静。
田文子匆匆赶来,脸上带着焦虑:“先生当真要走?如今齐楚对峙,越国异动,正是需要先生大才之时!君上虽偶有疑虑,然对先生倚重之心未减啊!”
范蠡转过身,海风吹动他的须发,更显飘逸出尘:“文子兄,非是蠡不愿留,实乃时势使然。蠡一介商贾,偶施小计,已引得天下纷扰,自身亦成众矢之的。若再留下去,非但不能助齐,反会为齐国招致更大的祸患。鸟尽弓藏,古之常理;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他遥指西方和南方:“你看,楚剑已扬,越刃将出,齐晋亦难置身事外。此非蠡之智所能化解,乃积年恩怨、利益纠葛之总爆发。接下来,是兵戈与鲜血的时代,非算盘与刀币所能主宰了。”
田文子知他去意已决,叹息道:“先生这一去,茫茫大海,何处是归宿?”
范蠡淡然一笑:“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或许海外另有桃源,或许寻一孤岛,渔樵耕读,了此残生。总胜过在这名利场中,最终落得文种一般下场。”
他拍了拍田文子的肩膀,递过一卷帛书:“此乃蠡对未来天下大势的一些浅见,以及对文子你个人的几句忠告。望你好自为之,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光大宗族。”
田文子接过帛书,心中感慨万千,知道此番别离,恐成永诀。
范蠡登上海船,升起风帆。秋日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也照在他决然的脸上。他最终选择避开这即将席卷中原的滔天巨浪,去寻找一方宁静。他的离去,标志着一个依靠超绝智慧和个人魅力影响天下格局的时代暂告一段落,而一个更加纯粹、依靠国力与铁血拼杀的战国时代,正伴随着齐楚对峙、越国冒险、晋国攘狄的烽烟,隆隆开启。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浪成于微澜之间。各方势力已然落子,棋盘上杀机四伏,一场波及整个华夏大地的全面冲突,只差最后一根导火索。